“幹什麼活?”她有小小不耐,那時候她剛迷上《黑貓警長》和《一休哥》的連環畫,會在課本或輔導書中間夾了看小人書,每當爸爸或媽媽過來時就翻過幾頁,假裝自己在幹正事。

“新家的地板需要裝修啊,你跟我一起來鋪地板好不好?”爸爸誘惑她,“每天都獎勵你一根雪人冰棒兒!”

她不爭氣地被收買了,於是開始了漫長的童工假期,每天從早忙到晚,將一塊一塊的地板鋪的整整齊齊。

監工媽媽偶爾從距離不遠的老家過來檢視進展,每次都忍不住驚歎道,“露露真能幹哪!”

她得意地仰頭,“那當然!”

突然周圍的時空一個扭曲,彷彿他們剛剛穿越了蟲洞。她還是站在原處,可時間像是一下子過了二十年,房子不再新的閃閃發亮,雪白的牆壁變得暗黃,之前整整齊齊的地板也出現了凸凹不平的跡象。

爸爸重新出現在她面前,天啊,他怎麼老了這麼多!頭髮花白,身形佝僂,臉上皺紋橫生。

朝露吃驚地後退一步,發生了什麼?

“露露,你回來了,你果然還記得咱們家在哪裡。”爸爸笑得跟哭的一樣,“我在這裡等了你好久啊!”

“你為什麼等我?”朝露頗為糊塗,一刻覺得自己還是世界只有海淀黃莊中關村大小的小孩,一刻又覺得腦中多了很多獨自一人在國外讀書生活的記憶。

她搞不清自己現在到底幾歲,搔搔頭問道,“我們不是在一起的嘛,難道我們之後沒有搬家,一直住在這裡?”

“不,”爸爸搖頭,“你和媽媽兩人離開了,你不記得了嗎?”

“瞎說!我為什麼要離開我自己的家呢?我這麼喜歡爸爸!”朝露駁斥道。

眼前之人定是個壞人假扮的,前幾天她看的新聞報道里還說了,現在有很多拐騙兒童的犯罪分子假裝孩子家長的熟人來接他們。不行,她要趕緊找到房間的出口,從壞人身邊逃開!

“是我不好,”爸爸苦笑道,“我錯了,我不該打你。”

“你打我?你為什麼打我?”奇怪,明明是壞人扯天扯地的謬談,但乍聞此言,她忽然不急著逃走了,而是好奇地駐足停下腳步,聽他接下來要說什麼。

“你還記得麼?我要去廣西開展科技扶貧支援工作的那一年,你在我整理行李的時候對我說—永別了爸爸。”

朝露想了想,咦,這壞人不算完全胡謅,確實有這麼一件事。

她那時候在上小學幾年級來著?對於深奧的漢語詞彙掌握得一知半解,以為永別是很久不見的意思,而剛好爸爸要在外地駐紮兩年,她便想炫耀一下自己新學的詞彙,特意沒說普普通通的“再見”,而是選了更別緻更恰當的“永別”。

“那一瞬間我失控了,我以為自己又要被拋棄了。”爸爸蹲下身,與小小的她齊平,“你知道嗎?永別這個詞對我來說簡直是不能忍受的,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等到我醒悟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出手打了你。”

他捂住自己的臉,淚水卻還是順著指縫流出,“而那之後,你看我的眼光,就像是看豬狗不如的禽獸一樣。”

啊—說時遲那時快,他解釋的話音剛落下,朝露如同頓悟一般渾身打了個激靈。

她彷彿見到虛空中劃過一道紫色的閃電。

是了,那是他第一次動手打她,而她自打那以後,一直以仇視的態度面對他。

因為她之所以會認為“永別”是很久不見的意思,也是他教的,他在無意中的一句對付的話,卻造成了她的錯誤理解。

所以她非常憤怒,認為他簡直是不講道理,並想以桀驁不馴、對抗到底的姿態來告訴他,她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她到底是太過驕傲了,以至於他們父女之間關係的惡化愈演愈烈,甚至導致他因此遷怒媽媽,變得越來越暴躁易怒。

如果當時她沒有那麼記仇、那麼孤傲、那麼憤世嫉俗,是不是一切都會走上不同的道路?

他不會這麼早鬱鬱而終,她不會飄零如浮萍,而媽媽也不會獨自煢煢半輩子?

難道走到今天有一部分竟是她的錯?

朝露想到這裡,即使身在夢中,仍舊不免淚溼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