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意沒有辦法再拿表了。

那是一種和威爾一樣正在褪色的生活。

他們有條不紊地向前走,表面看著跟過去沒有兩樣,可守意門前那盆水再也沒人動過,老嚴再也沒有大聲笑過,小木魚再也沒敢偷懶過,章承楊再也沒有失控過。

誰也沒有追究過那瓶安眠藥的由來,也無人關心暗格和暗格裡的酒,在章意滴水不漏的表演下,一切好似平靜地過去了。

除了他再也沒有拿起過表。

伴隨著製表人大賽的落幕,江清晨被隨之而來的各種醜聞、攻訐和商業競爭手段弄得焦頭爛額,解決了記者的麻煩,還有陰魂不散的百靈鳥。百年老店鐘錶創制人背後的故事與“醜聞”一齊登上熱搜,帶來了為期三天裹挾著網路暴力的各路試探和謾罵,鍾情也直接受到了影響。

雖然他們沒有正式披露章意就是鍾情的創制人,但相關工作人員進出守意的照片足以佐證傳聞的真實性。江清晨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不想迎面而來就是一聲清脆的巴掌!

“金戈進入重新審計階段,上市延期了!你個不孝女,讓你非要搞什麼創新和突破,現在搞黃了吧?我都說保守保守,你偏不聽,現在還要跟那種瘋子結婚?”

江清晨腦袋嗡的一聲炸了。

她捂著發燙的臉頰怒吼:“他不是瘋子!”

“不是瘋子是什麼?當場打記者,直接把人送進了醫院,出手得多重啊?他那手是用來打人還是用來修表的?手藝人的臉都給他丟光了,鐘錶行也被他染上了汙點!”

“什麼汙點?”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滿嘴狗屎的人不該打嗎?憑什麼他就是汙點?”

憑什麼?

沒有任何原因,這個世界本身就充滿了偏見、曲解和暴力。

“我不會停止手上的工作,不管怎麼樣我都會堅持下去。”江清晨說,“我要讓你看到,他、我,還有我們這些人,都不是汙點!”

這個世上被汙名化的人還少嗎?老守意歷經百年風雨,蔚然成風,那底蘊比塵土還要深厚,難道區區網路就能打敗他們?答案顯而易見。可兢兢業業的百年老店,驟然有一天成了大家閒餘飯後的談資,平淡的舊時光不復如前,任誰都要說一句突然,道一聲惋惜,嘆一局命也,老嚴更是氣得鬍子都歪了!

時不時還有記者在外頭鬼鬼祟祟,弄得守意門可羅雀,冷冷清清,他二話不說就是一盆冷水,兜頭潑對方一個落湯雞。零下的溫度,滴水成冰,這一盆水下去誰能遭得住?老嚴洋洋得意:“看吧,惡人自有惡人磨。”

面對說三道四的街坊鄰居,他更是遇神殺神,每天叉腰和他們舌戰三百回合,不罵贏絕對不罷休,以一己之力強行掐斷所有閒言碎語。

整個守意,好似只有章意成了一個富貴閒人。他配合大家的期望,每天透過機械錶上鍊的聲音進行催眠治療,試圖讓自己接受車床刨削的聲音,產生免疫,不再出現耳鳴的情況,至少可以恢復一點正常人的睡眠。

他也不忌諱大家在面前談論鐘錶和形形色色的客人,像聽故事一樣參與其中,還跟江清晨一起去參觀鐘錶展,聽鐘錶專家的講座,仿若一個外行人置身事外。他甚至經常彆著寸鏡,給院子裡的葡萄藤診病,修復樹葉上被毛毛蟲咬出來的洞,以及無聊地逗弄家旺,和財旺睡在一起。

除此以外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照顧好大家的飲食起居,以及扭送劉長寧去醫院看病。

檢查結果在一週後下來,醫生對他搖搖頭,說:“病情不是很樂觀,治療需要大筆費用,即便如此,也還是要儘早做好心理準備。”

他一下子傻了,問:“什麼心理準備?”

醫生沒多說,拍拍他的肩,給劉長寧辦理了住院。徐皎收到訊息趕去醫院的時候,剛好看到他從醫生辦公室出來。

他不知在想什麼,沒有聽到她叫他,只木然地朝外走去。走著走著,他突然狂奔起來,及至一個無人的角落才喘著氣停下腳步,將自己逐漸抱成一團。

夕陽餘暉逐漸與黑夜交融一體,他像幼獸舔舐著傷口,痛哭失聲。

這一年的三月,在漫長的嚴寒之後萬物復甦之際,傳來了一個噩耗,劉長寧去世了。多年風溼病引起的急性心臟衰竭,走的時候身邊只有章意一個人。

劉長寧對他說:“小章,很早以前就想對你說這句話,如果可以,把我或老嚴當成爸爸媽媽,好嗎?關於安青和凌葒,那確實是個悲劇,我們不用美化它,更不用刻意忘記它。它既然已經存在,甚至讓我們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給你造成這樣大的傷害,又怎麼可能忘記?

感情的形式有很多種,沒有必要強行修復一段破碎的感情,就像表,你換了任何一個零件,再怎麼樣修舊如舊也不是原來的它。他們曾經相愛,後來兩疑,那是他們的遺憾,雖然意外造成了最後的悲劇,沒能讓他們重新開始,可那不是你能夠改變的。如果我是安青和凌葒,我一定不希望你因為我們的不幸,而把自己也拉入不幸當中。

他們錯了很多,我們也錯了很多,沒能給你一個完整的、健全的,幸福的童年,都是我們的錯。你原諒我們,好不好?”

劉長寧握住他的手。

早已變形的手指關節,將粗糲的指紋與觸感傳遞到章意的手心裡。病痛的折磨讓他面黃肌瘦,臉上是一種將死的蠟像感,強忍著抽氣的痛楚,扯著嘴角笑起的時候,章意再也繃不住哭出了聲。

“好孩子,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

劉長寧的手溫柔撫過他的腦袋,“能讓你哭出來我很開心,多少年了沒見你哭過了,好像安青離開之後你就再也沒哭了。我啊,很感謝自己生這場病,在剛剛好的時間可以讓你哭一場,把痛苦和委屈都發洩出來。我很感謝,感謝老天爺的安排,心裡真的很感動,這孩子是真的把我當親人啊,這些年的愛和守護,原來都是真的……”

一行淚從劉長寧的眼角滑落,“阿意,朝前走,我們都在你身邊。”

“長寧叔,你別走。”

“要走了,傻孩子,別怕,別怕……”

一直到手心的溫度變涼,章意的耳邊還回響著那輕飄的兩個字“別怕”。可漫漫長夜,叫他如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