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寧笑意柔和,目光悠長:“只記得那麼一次,你特別像個孩子。”

章意撫摸著杯沿,齒間化開了一絲蜂蜜水的甜漿,絲滑的觸感沿著喉頭一直往下,連帶胸口也被熨帖得暖暖噹噹。院子的藤架上纏著一連串的小燈泡,黃澄澄的,甚是可愛。

劉長寧沐浴在昏沉的光暈中,面容滄桑,眼角有細密的皺紋,眼睛也不復年輕時明亮黝黑,瞳仁間有些灰色的渾濁,使他整個人看起來憔悴羸弱,不堪一擊,可因為愛讀詩的緣故,他舉手投足間有種隱然的灑脫,嘴角常年含笑,面相一團和氣,讓人忍不住心生親近。

這些年來,爺爺寄予了太多期望在他身上,把承楊也當成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常疾言厲色,怒目圓瞪,使得兩兄弟都在壓力下長大。

偌大的守意,只有這一方小小的院子,佈滿了溫情。

“小章,我沒有成家,老嚴成了半個家,不過這半個跟沒有也差不多,兩個孤寡的老頭子跟你們住在一起,打心眼裡把你們當親生的孩子看待。你也好,承楊也好,小木魚也好,都是特別好的孩子,我們都希望你們能幸福。承楊就不用說了,感情方面的事他比誰都通透,木魚仔還小,但總跟在承楊屁股後頭,也有這個年紀男孩子該有的膽性和氣血,唯獨你,最令我放心不下。”

劉長寧看著他,目光中透著憐惜。一個傳承了百年有餘的老店,為了不讓香火熄滅,所有的匠人都在履行一個職責,修舊如舊,補新以新。

可一個孩子的心若是殘缺了,該如何修補?

熙熙攘攘的人世,皎潔的月華也只一夜間,守住了時間與情義,卻丟失了天性與自由,真的值當嗎?

“你從小就很懂事,又聽話,想著要繼承家業,腦子裡就沒裝過別的事,一心一意學手藝,用咱們的行話說,這些傢伙什兒比老婆還親,跟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比跟老婆在一起久多了,老婆還能換,這些傢伙卻捨不得換。話是這麼說,手藝人走到後頭也大多這個結局,可長寧叔不想看到你這樣,你還年輕,應該有年輕人的朝氣,繼承家業不能成為你生命的全部,你的生命一定有比履行職責更耀眼的時刻。小章,你已經讓自己成為一個有擔當的大人很久了,偶爾卸下擔子,迴歸內心深處,追尋孩童時的爛漫無可厚非。叔想要你快樂,想要你自由,想要你無所顧忌,想要你飛出去,你懂我的意思嗎?”

章意安然地注視著劉長寧,伴著夏日的雨,陰晦已久的心彷彿裂開一道口子,射進一縷陽光。

“那天我就坐在這裡,徐皎給我打熱水,細緻地跟我講中藥包裡的成分,讓我注意保暖,我聽著她軟綿綿的說話聲,心裡很是舒坦。她是個很好的孩子,心裡有廣闊的天地,有乾淨的理想,有純粹的夢,最重要的是,她很懂你。”

他想要守護的老守意的一花一草,她都愛若珍寶。

不知不覺間,劉長寧已經數不清徐皎為他們做了多少。梅雨季裡用烘乾機給他暖被子,知道他怕寒,屋裡的抽溼機就沒停過;老嚴嘴上說不想前妻跟孩子,屋子裡卻還擺著年輕時的全家福照片,她找人用最新的AR技術還原了孩子長大的模樣,眉眼都跟老嚴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叫老嚴掉了好幾顆金豆子;木魚仔年紀尚小,對落後的家鄉和固執的親人始終無法釋懷,她就經常陪他聊天,給他打下手,跟他分享小時候的趣事,有她在廚房總是能聽到那傻孩子的笑聲。

滿院子的大老爺們想不到的事她都悄無聲息地辦好了,以往水電費都要催著繳,木魚仔記性不好,時不時就忘,可這麼個用電量巨大的盛夏,居然沒再出現過隔壁催繳水電的老胖子的呱噪聲。他們這條街有好些小孩子,往常一得空就會跑到店裡來,扒著櫃檯東張西望,經常午休被吵醒,可記不清從哪一天起,每至午日,外面就安安靜靜的,連蟬鳴聲都比往年小了許多,不用說就知道是那丫頭的功勞。

對他們尚且如此,對他就更不用說了。

“小章,連老嚴那麼遲鈍的人都能看到的好,你怎麼會看不到?”

劉長寧起來的時候身子猶如萬斤沉重,腳下也虛浮著。他知道自己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稍一受涼恐怕又要病了。

為了不讓章意擔心,他咬著牙,腳趾抓地,穩住了身形。

“有女孩子喜歡是件多麼幸福的事呀!不要被你的條條框框矇蔽了眼睛。你思來想去,這不對,那不行,最後只會錯失良機,追悔莫及啊。”

劉長寧點到即止,不再多說,轉身回房。

照理說夏日總是晴天更多一些,有的時候烈陽高照,燒得人汗流浹背,身上黏滋滋的好不難受,這麼一來就常常跟冬日形成對比,寧願多穿一些暖和也不願意少穿一些涼快,可這一年的夏日,留在守意人心中的印象卻不再是那惱人的熱天,而是無休無止的雷陣雨。

見黑漆漆的天吞噬了最後一絲月色,章意喝完剩下的半杯蜂蜜水,簡單梳洗一下回到自己房間。電腦顯示屏還亮著,上面是鐘錶協會發來的第一輪稽核透過的表格。如要參加第二輪的比賽,需在下個月之前填寫完參賽作品詳細的設計思路、理念和製作過程,傳送到組委會郵箱。

這些東西早就在他的腦子裡演練了不下百次,默起來流暢而清晰,可他卻沒有急著填寫,腦子裡迴旋著剛才在江邊對江清晨的承諾,眼睛盯著表格,思緒卻不知飛往了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