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皎剛回完木魚仔的資訊,轉瞬對上他的目光,動作一頓:“在看什麼?”

“沒什麼。”章意收回視線,低下頭繼續吃雲吞。

有徐皎看著,他吃不快,總要為了自己的胃做做樣子。徐皎數著剩餘雲吞的個數,露出欣慰的笑,忽而想到什麼:“你知道嗎?那天我纏著木魚仔問了好久,他才肯跟我說實話,原來他家裡想讓他回去,是因為在當地給她找了個女孩。女孩很滿意他的長相,想跟他見一面,如果彼此看對眼的話馬上就能結婚。女孩家裡有房有車,條件非常好。木魚仔的媽媽說,只要他娶了女孩,下輩子就不用愁了。”

章意驚訝了半晌,擠出幾個字:“倒插門?”

徐皎笑瘋了:“這種字眼從你嘴裡說出來怎麼這麼奇怪?你也知道倒插門?”

章意輕咳一聲,其實木魚仔的事他多少知道一些。小孩兒不願意跟他說,可心裡藏著事,老嚴和長寧叔都看得出來,兩句話一套小木魚就露餡了,轉而偷偷告訴他,主要還是為了維護小孩兒的自尊。

“過去是年紀太小了,找不到更好的手藝生存,修表雖然枯燥,但不用風吹日曬,只是可能跟他們預想的前景有些出入,再加上這幾年電子科技發展迅速,製表業確實江河日下,老家有更好的發展機會,想讓木魚仔回去也情有可原。”

“可是當初他們送小木魚來的時候已經給了承諾,要一輩子讓他留在守意。”

章意笑她:“哪裡還能搞封建那一套?小木魚是自由身,他可以選擇去留。”

“那你呢?”徐皎雙手絞在一起,“今天看你爺爺的態度,他應該不會贊同你去金戈吧?”

章意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每到不安的時候她就愛擺弄自己的手,又不敢用力,因此總是翻來覆去地折騰。

藉著木魚仔的話茬子兜了一大圈才繞到正題上,他有時候也不免覺得她心思重,不知道在衡量什麼。他想了想,沒有深究,只是抬了下她的手臂:“是有點難度。”

現在這個社會,要傳承一家老店確實很難。先不說民間的個體戶,就是故宮、博物館和文協非遺的一些手藝,到如今都維持艱難。千禧年之後伴隨著國家日新月異的發展,當代人已經顯少關注傳統手工藝,不曾瞭解,何論傳承?即便了解,這些行當裡瀕臨滅絕的手藝,又哪是想傳承就傳承這麼容易的,沒個十年八載悟不出門道。

可有多少人敢博上這十年八載去一個已經式微的行業?章文桐恰好站在這個風口,本就時局艱難,再加上子孫難為,就更顯得無路可走。

“只是有點兒?”

“嗯,有一點兒,得花點時間去勸爺爺。”

說是有點難度,恐怕不只是“一點”,他的語言話術裡好像從來沒有類如“很”這樣的字眼,譬如他永遠不會說很累,很難過,很厲害,只會說有點忙,有點難,有點困擾。好像什麼事情到了他那裡都會打個折扣,讓人頓時覺得壓力沒這麼大了。

可事實上呢?徐皎吸了吸鼻子,一時沒注意動作,手又放到了一起。章意吃完最後一隻雲吞,迅速地收拾完殘局,拉起她的手腕。

“怎麼老是絞手?你這毛病改不掉了?”

徐皎一愣:“我忘了。還好是你,被成哥看到準得一通罵。沒事,我擦點護手霜就好。”說著要去翻包,卻在他鬆手的一剎間,看到他虎口位置的傷痕。

他是疤痕體質,留下了印子一時間消除不掉。花園裡燈光暗,乍一看像是條血痕,不長,大概只有指甲蓋的長度。她擠出護手霜,習慣性地蹭了點在他手背上,借光看清了虎口,月牙弧度,更像是指甲摳出來的印痕。

是剛才回去發生了什麼嗎?她揉著手,嘴巴有點澀:“你爺爺看起來……”她思忖著,又換了個說法,“我看他對章承楊的態度,好像……”

“有點過分,是不是?”章意接了她的話說,“爺爺不愛笑,看起來可能有點兇。從小他對我和承楊就寄予了很多期望,但對我,他會更有耐心一些,對承楊就沒什麼耐心了。”

“為什麼?”

“可能是因為我小叔吧。”也就是承楊的父親,“他年輕時候滿腦子都是風花雪月,不想繼承家業,被爺爺逼得太緊,兩人經常吵架,後來有一天小叔跑了出去就再也沒回來,這麼多年信訊全無。”

這件事成了爺爺心裡的一根刺,拔不出,咽不下去,如鯁在喉,對跟小叔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承楊就深懷芥蒂。每每看著他,總是會想到自己那個一走了之的孩子,多年以來耿耿於懷,好似這輩子都放不下了。

徐皎啞然:“那……章承楊的媽媽呢?”

章意低著頭看腳下的光,黃澄澄的,像機芯裡的金色齒輪。他沉默了很久才說:“承楊是小叔突然有一天抱回家裡的,沒人知道他母親是誰。”

這還是徐皎第一次聽他提起父輩的事。不是親兄弟的兩人,上邊除了一個爺爺,居然雙方父母都不見蹤影。這事本身就很奇怪,再加上老嚴和長寧叔三緘其口,就更讓她覺得意味深長了。

似乎猜到她想問什麼,不等她開口章意徑自說道:“我父母也都已經過世了。”

“他們是怎麼……”

章意搖搖頭,金色齒輪的光暈一層層擴大,模糊了他的視線。他腦海裡閃過一些零碎的片段,可是太短了,他抓不住。

“我忘了。”

他閉了閉眼,視野中逐漸出現徐皎的輪廓。她正滿懷擔憂地看著他。而金色齒輪還在擴張,一層層佔據他的光明,車零件時刨削的“呲呲”聲和鐘錶的“滴答”聲匯聚到一起,彷彿要將他帶到什麼黑暗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