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承楊在黑夜中注視著章意的眼睛。他臉上是電影幕布裡流轉的光影,耳邊是一時高亢一時低徊的樂聲,他的心在這一刻揪了起來,被一種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狠狠地絞住。

他彷彿可以預測到,這是章意最後一次給他上課。

“是音色。”

章意說,“製作一塊三問表,需要細心調.教敲錘的彈簧。彈簧片的張力,錘離它的遠近,擺動的幅度和頻率,以及透過錶殼發出的音色,必須在把機芯裝進錶殼後聽才能作準,決定一塊成品表最終的音色需要不停地拆裝和除錯。打簧錶是公認複雜功能裡的皇者,世界上沒有兩塊聲音完全一樣的打簧錶。這就是為什麼三問和自鳴表無法大量生產的原因,它仍然是很人性的東西,仍然需要手工清潔、打磨和裝嵌,更需要用我們的耳朵去傾聽。你聽到的聲音,連線的不僅僅是打簧錶的靈魂,更是你作為鐘錶人創造和完成它的來自內心深處的一種感動。”

章承楊忽然覺得他不應該在這一天,在這樣一個初夏的夜晚,選擇這樣一部容易讓人流眼淚的電影,因為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一步步燃燒,眼眶正面臨洪流的咆哮。

“積家創制出投石機似的雙體式音錘,可以像雙節棍一樣擺動一節,另一節就能有力地像皮鞭般揮出去。這樣的設計既省力,又解決了以前單體式音錘在敲下簧條一刻後會輕微顫動從而發出微弱雜音的問題。為了獲得良好的聲學效果,宇舶大教堂三問表裡使用鈦做內錶殼。你應該知道,在所有材質裡,越硬越輕的錶殼越好,鈦金屬比鋼好,鋼比金好,玫瑰金好過黃金,黃金好過白金,最差的是鉑金。而形狀也是決定音色的關鍵要素,圓形錶殼好過方形錶殼,一體式結構比多個部件組合而成的錶殼在傳導聲音上有更好的效果。上述這些結論,你知道得經歷多少次的實驗才能得出嗎?”

章意的聲音彷彿暴雨夜的海上孤舟,在海浪起伏中深沉而鈍痛,“這些集大家智慧的先進成果,當出現在你面前時,你必須欣賞它,敬畏它,尊重他們發自肺腑的感動,才能做到傳承。而傳承一家老店,更需要敬重對手,體諒客戶,崇仰藝術,珍惜情緣,否則對你而言,只是生命的消耗。”

章承楊的拳頭在不知不覺間攥緊了。

他渾身顫抖著,猛的起身:“哥,你什麼意思?”不等章意開口,他忽然譏笑道,“不要我這個二店長了,是吧?嫌我礙事,還是看我不順眼?我有哪裡做得不好,你倒是跟我說,憑什麼……憑什麼突然……”

章承楊高昂著頭,彷彿在與暴風雨對視。可他眼神閃爍,喉嚨發緊,眼眶酸澀,強忍著鼻尖的抽噎才能保持不屈的脊背。

他高高地抬著頭,不讓挺直的脊背作半分讓步。

章意看著他,就像看小時候的他,打碎寸鏡弄壞機芯被懲罰,打得屁股開花也不掉眼淚的他,他的弟弟,任何一個時刻都不會低頭的弟弟,心裡某一處好像撕裂了開來:“承楊,說完店長該說的話,現在說一些哥哥該說的話。如果你還想拍電影的話,我支援你的選擇。我們是兄弟,都不要委屈自己做不喜歡不夠熱愛的事,不要互相去消耗對方的感情。哪怕你離開老店,我們也還是一家人。”

章承楊早已預料到這個結果,可當他親耳從章意口中聽到答案時,還是覺得無法接受。他抓狂地問:“為、為什麼呀?!”

“三年才能見你像今天這樣高興一回,”章意的目光裡彷彿流動著星河,他的聲音像遙遠鐘聲的迴響,“太久了。”

“可我……”

“不想讓你不開心,傻小子。”

章承楊一個沒忍住,眼淚模糊了視線。他猛一轉身,掉頭就跑,安曉立刻追上前去。

先還熱熱鬧鬧的院子,一下子冷悽悽的。老嚴抿著酒,窖藏了好幾年,好不容易狠下心拿出來喝,按理說應該十里飄香,此刻卻只剩下濃烈與辛辣。

他閉上眼,劉長寧拍拍他的肩。

小木魚低著腦袋給池塘裡的烏龜喂饅頭,有一下,沒一下,水花時不時暈染一片漣漪,好像天上在下雨。他慢吞吞地餘光朝後頭瞄,確認沒人注意到他,飛快地用袖子擦了下臉,又繼續喂烏龜。這烏龜叫家旺,別看他名字土裡土氣,卻是守意唯一弄潮兒章承楊起的。

徐皎走到章意身邊,看到他放在旁邊的兩聽啤酒。他平常不喝酒,這兩罐大概是要和章承楊一起喝的。

“跑得太快了,我還沒來得及開口。”章意低頭,笑意止於唇角。

徐皎徑自拿了一罐,拉開鐵環說:“我陪你喝吧。”

章意剛要拒絕,就見她把拉開環的這一罐塞他手裡,自己又重新開了一罐,和他碰了碰說,“今晚月色好,不喝一杯太浪費了。”

“徐皎。”

“章意,我不是小孩子了。”你要他高興,我也不要你難過。

她笑一笑,抬頭看天空。

月色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