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文帝而言,他沒有因為被江東孫權的戲耍而興兵三次東征、沒有因私憤將宗室曹洪下獄問罪、沒有辱于禁羞愧致死、沒有將人頭骨掛在曾經食人肉的王忠馬鞍上取樂,等等不似人君所為之事。

且就連橫掃北方的魏武,亦曾有過赤壁與漢中之敗啊!

的確,他此生都無法比肩魏武了。

但總比魏文好吧?

比前朝漢室的帝王更好吧?

焉能將他視作厄運之君、危害社稷之君!

帶著這樣的憤憤不平,曹叡對面見李簡有些汲汲。

或許,他自身都沒有意識到,有了如此心態的他,已然陷入“信不足則多言、理不足則多辯”的自我懷疑中了。

而有時候,自我懷疑本就是承認了他人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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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郡,鄴城郊外。

這是一座依著矮丘的莊園。

很大,零零落落的樓屋佔了矮丘的一側,連綿起伏的屋頂與樹木融為一體。

也很安靜,在如今將近秋收農忙的季節,但青山綠水之間卻沒有金黃的麥浪、沒有農夫們在田間熱火朝天地忙碌,而是亭臺樓榭隱藏在濃密的樹蔭下流水側,將石案、茶爐、焚香青銅器、投壺、木琴、棋盤或筆墨等雅趣之物落差閒置,無需過多思慮便知,這是大富大貴之家寄情于山水的世外桃源。

但也很奇怪。

此時的莊園內一個人影都無有。

沒有主人,沒有護衛,沒有奴僕,沒有前來遊玩的王孫貴胄或紈絝子弟,就連看不到邊際的、依稀散發著糞尿騷味的馬廄都空蕩蕩的,猶如遺世獨立的鬼蜮。

李簡很孤獨的坐在依著溪流的小亭裡。

被矇眼押來這裡有半個時辰了,押解他的甲士已然離去許久了,要見他的人仍沒有露面。

但他一點都著急,一直都安之若素的繼續等著。

因為他知道,不出意外的話,當想見他的人露面之後,他就要死了。

當人生進入了倒計時,也沒有什麼好著急的了,不是嗎?

他也沒有慌張,內心裡半點波瀾都無有。

在被夏侯玄遣送抓拿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心有所悟,也在期盼著死亡能儘早到來。

倒不是為了少受一些皮肉之苦。

而是如果他死了,那便是他入魏的職責與對鄭璞的承諾都結束了,孤身顛沛流離、汲汲刻畫求學的虛偽、在所有人面前的偽裝等等亦隨之迎來了解脫。

是的,他很期盼著一切結束。

在快意恩仇、崇尚真誠篤粹的河西走廊成長,將“士有百行、以德為先”當作恪守的他,對如今的一切早就覺得累了。

有時候,他甚至都為自身能堅持那麼久而感到驚詫。

偶爾還會自嘲一句,原來自身也不是什麼品行高潔計程車人——入魏這些年,他不就欺上瞞下、左右逢源騙過了所有人,與先前那些在河西各郡縣搜刮民脂民膏的官僚、笑裡藏刀的豪右沒什麼兩樣嗎?

世事猶如一把刻刀,可以在竹簡上刻上任意想要的言辭。

有的不知廉恥,令人覺得不堪入目;有的忠肝義膽,令人擊案而贊。

他知道自身死去之後,漢魏戰事告一段落後,鄭璞定會將他的事蹟傳出,會讓他有機會在竹簡留下一些言辭。

但他不知道,這些臧否他一生的言辭,將是褒或是貶。

不過,一切都無所謂了。

在他的心中,從來沒有期盼過流芳百世,亦沒有畏懼過遺臭萬年;只是知道受人恩惠當不以死生為念而報之,承諾他人之言當素履以往而踐之。

無所謂他人評定的對與錯,但求不負自己的本心即可。

唯有的一縷惋惜,乃是他必將埋骨他鄉、魂魄難歸故里。

是啊,他離開鄉梓好些年了。

許久沒有看見漫天鳳舞的、打得人臉生疼的黃沙;許久沒有目睹一片金黃連綿的胡楊林;也好久沒有感受,在降雨時與村落鄉閭老少盡歡顏的喜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