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瘦狗炒了兩個下酒菜,剛端上桌就看見錢日生正在桌前寫東西。

他捻了顆花生米一邊剝著一邊湊過去瞧,他不認識字,但是知道這是錢日生的習慣,每次驗過屍體交上驗狀,總會自己回家再記一份,內容有時候截然相反。

“給人家瞧見你在記小賬怎麼得了!”瘦狗嚼著花生數落道:“多事!”

就在這時,只聽外頭八哥尖啞的聲音陡然響起:“你怎麼才回來啊,你怎麼才回來啊?”嚇得兩人都是一楞,這才想起院門忘關了。

只聽一陣腳步聲傳來,來人卻不進屋,隔著老遠站在院子裡喊道:“錢仵作,來衙門一趟,有案子了!”

錢日生一聽,答應了一聲,隨即對瘦狗說道:“走吧,這頓酒留著回來喝,倒省了一頓。”

錢日生挎著工箱帶著瘦狗沿著縣衙東街一路走去,此時紅霞漫天,倦鳥歸巢。兩人拐進宣化坊,繞過影壁透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只見高大氣派的儀門近在眼前,一副楹聯映著夕陽熠熠生輝:

門外四時春,和風甘雨;

案內三尺法,烈日嚴霜。

儀門往日緊閉,只有新官上任、恭迎貴賓時才會開啟,今日儀門大開,兩邊兵衛赫然肅立,估摸著是姓賀的新郡守上任了。

錢日生打眼望去,裡面影影綽綽的滿眼都是身穿官府的人,偶爾傳來一陣鬨笑,顯得極其熱鬧。錢日生眼眸中不由得閃過一絲羨豔。

儀門東西兩側各有一個角門,東為上首,故稱“人門”、“喜門”,供官員平日出入。

西側角門則為“鬼門”、“絕門”,只有提審刑犯、押解死囚時開啟,錢日生身為仵作,是差吏中唯一不能從東邊出入,只能從“鬼門”進出的人。

斂房位於角門左側吏舍後邊,隔著一片庫房,是一個高大僻靜的廳堂,平日但凡有活計,除了案發地臨場檢驗,便是在這裡勘察,隨即出具驗狀,交予刑名師爺審閱畫押收檔。

抬來的屍體橫放堂中,按往日必由上官親臨檢視,但今時不比往日,新任郡守交接赴任,自然要設宴接見各縣上下官員,所以諾大的廳房就只剩錢日生和瘦狗了。

錢日生掀開蓋布,死者的面龐一下子顯露了出來,濃眉細眼,髮髻齊整,三縷長髯雖然已經斷了一部分,但還是能看得出來時常打理。

這人生前一定是個很體面的人。錢日生下了第一個判斷,隨即手上不停繼續查驗。

他繼續揭開蓋布,果然一道駭人的刀痕位於脖頸,面板綻開,就像咧開的嘴唇,深可見骨,顯然這刀砍的極重,一刀了結。

他看了看瘦狗,兩個見慣死屍的人,都互相聳了聳肩,今天這活兒一目瞭然,目前又沒苦主,出驗狀,師爺入檔,郡守簽押,然後就拉出去埋了,太容易了。

天色已經漸暗,兩人點起火燭,微風透入門縫,帶著輕輕的哨響。

錢日生順著軀幹,從脖頸、肩膀,胸腔,小腹往下眼看,通身上下再沒有其他異常,隨即招呼瘦狗慢慢把屍身慢慢翻過來,檢驗腹背。

兩人都沒吃飯,那瘦狗見左右無人,嘴裡噓噓作聲,錢日生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問他怎麼了。

瘦狗挑著眉梢說道:“意思下行了,別費那勁兒了,”隨即朝屍體上的刀傷努努嘴:“這不明擺著了?直接寫吧。”

一陣晚風把門外的一行槐樹吹的嘩嘩作響,彷彿遠處一群在拍巴掌似的,風聲樹聲中隱隱能聽聞隔牆不遠處府衙二堂裡觥籌交錯的聲音,兩人都情不自禁的側耳聽的入神。

人一餓,耳鼻就異常靈敏,那瘦狗趁著露進來的風咻的一聞,搖頭羨慕道:“真香啊!”

燭燈下,錢日生悶著頭正在寫著驗狀,心裡念著新郡守上任第一案,寫的詳細之極:

“……口眼開,雙手緊握,手無傷損……刀傷起於脖頸,斜至鎖骨,長八寸,寬三分,斜深透內,深至頸,鎖骨損,兼週迴所割得有方圓不齊去處,食系、氣系並斷,驗是要害致命身死。”

他滿意的籲出一口長氣,欣賞著自己的驗狀,寫的詳實簡要,的確是個老吏手筆。這時一陣淡淡的酒菜香氣傳來,他咂了咂嘴,又嘆了口氣。

“嗨!要是讓我過上郡守那樣的日子,”瘦狗豎起一根手指頭:“就一天!換我一條命,我換!”

錢日生還想補充點什麼,聽著瘦狗的話他哼哧一笑:“這麼沒出息的?”

“你不換?”瘦狗挑著眉側眼看著錢日生:“就咱們這人嫌狗棄的,他媽的,真給你當一天郡守,你難道不想?”

錢日生似乎也被香氣勾起了心思,提筆著實想了一下,隨即沉沉的點了點頭:“想。”

“真有那麼一天,我上午死吃,下午死日,晚上把平時欺我的人一個個的打罵一遍,然後就躺平等死,要多爽有多爽!”

瘦狗平日裡挨人打罵那是家常便飯,從來不敢回嘴,畏畏縮縮的他此時卻被自己的遐想逗得手舞足蹈:“要你呢?是不是跟我一樣?”

“唔——”錢日生半耷拉的眼皮燈下微微一怔,眼瞼竟泛起一絲波光:“我不。”

“嗯?”瘦狗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