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平樂(前塵篇)(第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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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興頭上,卻接二連三被人打擾,裴大少也是怒上心頭,酒杯狠狠往桌上一砸,大喝道:“又是何事?”
撥弄琴絃的玉指頓時停下,樂曲驟絕,舞姬也紛紛止住步子,收起紅綢。他們在人情場上混跡多年,自是懂得拿捏分寸。大人怒火中燒,此時若再鼓瑟吹笙,鶯歌燕舞,無異於烈火添薪,更令人不悅,只會自找麻煩。挨頓罵倒是小事,砸了飯碗可就等於斷了活計。人情場上,察言觀色,見機行事,馬虎不得。
差役一陣膽顫,立即跪下道:“回稟少爺,我等以按照少爺的吩咐,對那船上之人喊了話,可......可那人竟充耳不聞,並未調轉船頭,依舊撐著船,朝向楚水對岸。”
“大膽!”裴大少怒不可遏,抄起酒杯便摔,那琉璃酒杯頃刻便被摔得粉碎,將懷中的姑娘們可是嚇得不輕。“竟有人敢駁我將軍府的面子,爺今天非要讓他漲漲記性不可。”
先前那位修士剛欲開口求情,另一名修士便獻媚道:“裴少爺所言極是。如此不知好歹之人,如若不給他個教訓,他日,誰還將裴少爺放在眼裡。”
順勢之言,最是動聽,也最討人歡心。世人總喜歡聽這些能令自己歡愉之詞,卻極少愛聽逆耳之忠勸,市井小民也好,帝王朝臣也罷,何況得道仙人亦是如此。民間遂有俗語云:小人之言言於利,忠義之言言於弊,君子之言言於善。
“千汝兄言之有理。以在下愚見,不如我等隨裴少爺前去,一來看看那人究竟是和來歷,二來也可為將軍府長長威名,諸位意下如何?”另一位修士借勢向裴大少獻媚道。
眼前這些修士,並非出自名門望宗,而是世間一些小門小派,修為最高不過元嬰。這些門派若想長存於世,必得攀附達官顯貴,抑或宮廷皇闈,求其之恩利,而揚己之威名,以達千秋。故而,此宴雖是將軍府相邀,卻也正合他們之意。能攀上將軍府這根高枝,至少百年之內,自家仙門衣食無憂,他們在仙門中的地位也必將大大提升。所以啊,裴大少的馬屁少不了得多拍。
一眾修士紛紛隨聲附和。
名喚楓晚的那位修士,見勢不可逆,也只得在心中嘆息,附和著眾人的言語。
酒過三巡,已是有些微醉,如今怒從心來,冷酒入腸,怒火更燒得旺,於是那裴大少拍案而起,指著那差役,怒道:“你,帶我等過去看看。”
“小人遵命。”
楚水江面的霧氣愈加濃重,竟連遠處延綿的山脈都看不清楚了,不過那山林間白猿的哀啼聲,倒是逆流而上,在奔湧的江面時隱時現,與對岸的杜鵑鳥婉轉和鳴。山水之間,當凝心會神,觀朝暉夕陰,品自然之樂。
竹篙割開水面,馱著背後之人,徐徐漂向對岸。
裴大少的寶船順流而下,距離竹篙不過二十餘丈。江霧雖濃,但他們這些修行之人,目力本就遠勝尋常之輩,隔霧觀人當然不在話下。然則見到竹篙上站立之人,一眾修士盡數瞠目結舌。顯而易見,以他等之見識,亦未嘗聽聞,竟有人可以一丈竹篙,橫渡楚水。倒莫說他們了,便修行數百年的仙士,怕也未曾聽過此等軼聞。
寶船緩緩前行。船頭的裴大少也見到那江面的竹篙,以及竹篙上所立之人,亦是驚愕不已。怎奈酒勁上頭,神志模糊,便以為這是江湖術士耍的把戲而已,含著酒氣怒道:“哪裡來的江湖術士,竟敢打擾爺的雅興,來人吶,給爺將他擒來。”
一眾差役早便驚呆,立若木雞。
見差役們竟無動於衷,裴大少怒上眉梢,抬手便是一巴掌,朝著最近的僕人掄去。指罵道:“沒用的東西,不就是一個江湖術士嗎,竟將你們嚇成這樣。”醉酒卻還不忘踹上一腳。
又是那名叫千汝的修士走上前來,恭聲道:“裴少爺息怒。我觀此人有些修為,你那些差役不敢動手也實屬正常,不妨讓我等出手試他一試。”此人倒極會察言觀色,進言的時機、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處,不僅不惹人生厭,反而讓裴大少多出幾分好感。怕也是在人情場上混跡多年罷!
“好,便依你所言。”眼下這眾多修士,皆不過金丹修為,至強者亦不過金丹巔峰,裴大少也想借此機會看看,這些與他把酒言歡的修行之人,究竟孰強孰弱。
金丹修士已有御物之能。只見修士千汝劍指一豎,手中寶劍便破鞘而出,穿過濃重的江霧,直指竹篙上所立之人。怎料,寶劍飛出去不過十丈,便恍若撞上一堵無形之牆,難以再前進半分。稍稍用力,寶劍竟被彈了回來。
此時,大霧瀰漫的江面竟傳來幽幽歌吟:“風蕭蕭兮,行萬里以觀滄海;霧靄靄兮,遮欲眼而悟凡塵。”聲音悠長而略帶些暮氣,似有飽經風霜、忍風歷雪之意,應是以為老者之言,只是不知,這位老者身在何處,吟唱此言又是何意。
眾人只覺神志清明,腦海之中,吟歌繚繞,久久不絕。忽一回首,寶船仍舊順流而下,竹篙上的人影卻早已消失不見,更甚者,偌大江面竟一片漣漪都不曾見到,或已遠走霧中,難覓蹤影,或是蜃樓海市,過眼煙雲。江霧亦隨之漸漸散去。往後數百年,此事為江岸百姓傳唱,後有遊士,善著書,喜鬼怪離奇之談,便收於錄中,名之曰:楚水仙蹤。
江風掠影,衣袂和風微擺。
他輕身躍起,落於江岸,身姿挺拔如松,衣冠整潔無塵,不偏不倚。這江中霧氣和水面浪漪,他未嘗沾染半分,與剛出矢吾山時別無二致。袖袍輕輕一揮,竹篙劃破水面,掀起一層層漣漪,漂向屬於它的地方。
此地百餘里外,應是名城樊陽。
往後約莫六百年,世間出現了一位自號“樂然居士”的墨客,他遊走四方,觀風土人情,著以文章。此人於考究之學造詣頗深,飽覽群書,博聞強識,屢聽傳聞,稱其閱盡《九州山川志》數卷,並揮墨批釋,言盡不詳之處。其座下弟子將之裝訂成冊,名為《九州山川經注》。
樂然居士曾於《九州山川經注》中數次提及樊陽城之名,稱其為“江河潁楚,南北通衢,千帆所聚,萬商雲集”之地,而其樊陽之名,亦有可考。所謂山南水北為陽,歸元山以南,楚江水以北,一個陽字確實恰到好處。至於樊之一字,取自繁榮昌盛之意,又因繁榮的“繁”與“樊”字諧音,故而稱其為樊陽。
遙想當年,他前往矢吾山之時,也曾路經樊陽城,城中繁盛,令他逗留數日,流連其中。如今重臨此地,不知城中又是何等熱鬧景象。
一番兵卒盤查,他也是順利進入城中。果不其然,樊陽城內依舊繁盛如初,並未如凌雲渡那般日漸沒落,相反,今日之盛況更勝昨昔啊!這人世間吶,總有些東西會隨著時間褪色,可也有些東西,愈久彌新。
行走於樊陽城中,叫賣之聲不絕於耳,貨物琳琅目不暇接,兵卒甲士列隊而過,商賈富豪駕馬驅車,不時還能見到些仙門修士於此處逗留。俗世熱鬧自然討人歡喜,令人留戀,可他這雙眼睛卻與常人不同,早已看遍這世間繁華,城中繁盛景象也只當走馬觀花作罷。倏然,前方巷市口聚集著一大群人,其中不乏衣著華麗的貴胄,亦有麻衣褐袖的市井小民,定睛一看,人群中倒還穿插著幾位衣冠整潔的書生。應是是過來湊個熱鬧的吧!
以他如今這般心境,自當尋一清靜之地,好生修身養性,本不該為這些凡塵俗事所擾,可今日不知怎地,心底竟萌生出一道固執的念想,偏偏想要湊這個熱鬧不可。
“莫非其中之事與我有所關聯?”
他如是猜測道,旋即便捻指推算,欲詳盡箇中緣由,然而一番推算下來,竟一無所獲,也著實是蹊蹺得很吶!由是,他不禁喃喃自語道:“無法探查,恐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既是蒼天之意,那我便走這一遭,又有何妨呢!”
待上前一看,未曾想眾人圍聚之下竟是這般景象。空出的那片地方上,立著兩個膀大腰粗的壯漢,一個面容兇狠,臉上還有塊刀疤,另一個則稍顯和善。壯漢身後,停著輛囚車,牢籠中關著三五個七八歲大小的孩童,身穿麻葛製成的短衣短褲,有的甚至衣不蔽體,灰頭土臉,蓬頭垢面。一看便知,是外地的生面孔。
孩童幼小,心中自是害怕萬分,不由地大哭起來。哭聲刺耳,令那壯漢心生煩躁,抬手揮鞭,向囚車抽打而去。“啪——”皮鞭抽打在牢籠上,孩童瞬間便安靜下來。那些被困在牢籠中的孩童,裸露的手臂及腿腳上,皮鞭抽打的淤痕清晰可見,有新傷亦有舊傷。想來平日裡也是受了不少虐待。這些孩子是否他二人抓來的,尚不清楚,但他們確然是在做著販賣孩童的骯髒勾當。稚子無辜,苦了他們啊!
心中正自嘆惋,牢籠內的一個孩子卻陡然吸引住他的目光。
那孩子同樣七八歲模樣,衣衫襤褸,遠遠看去,與其他孩童並無二致,可自始至終,他竟未曾留下一滴眼淚,無論壯漢如何拿鞭抽打。若觀察得再細微些,那孩子的眼角毫無淚痕。
是嚇傻了麼?
眾人心底如此猜測,唯有他不這麼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