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平樂(前塵篇)(第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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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至今猶記,當年他便是在這裡下的船,而後步入矢吾山尋道。那時的凌雲渡可謂熱鬧無比,臨江的官道上車馬聲不絕於耳,有南來北往的商隊,也有東奔西走的書生,亦有押運糧草輜重的兵士,就連衣袂翩然的修士也常能見到。鄉野山民在渡口搭上個茶棚,便能賺得盆滿缽滿。漁家不再織網打漁,只需將船隻靠在凌雲渡口,自會有客官上他們的小船,去往對岸,一來一回少說也能掙三四錢銀子,可比打漁來得快多了。
只可惜,時過境遷。一甲子過去,如今的凌雲渡早已不復當年盛況,寂寥如落葉枯桐,荒涼似深冬牧野。官道上能夠看到的人影已經屈指可數,曾經連片的茶棚現在只剩下一家,而且幾乎沒有什麼歇腳的行人,早晚有一天,怕是也會經營不下去,銷聲匿跡。臨江的渡口哪還有什麼大船啊!漁家更是少得可憐。眼前這般,如何能夠想象得出凌雲渡昔日的繁盛景象呢?世人所謂盛極而衰,可誰又料想得到,僅僅一個甲子的歲月,便衰落得如此徹底。想想,又頗有幾分無奈。
也罷,既是從這裡開始,也便從這裡結束。
他心中如是想。
身形微動,步履輕搖,江風吹拂衣衫,飄然如雲中錦繡。
“船家,在下想要渡江,不知可否捎在下一程?”
那船家擱下手中的漁網,走上前來,恭聲道:“客官吶,您今天來得可真不是時候,若是早個幾日,小人二話不說,也就將您捎了去,可今日啊,卻是不行。”
“此話怎講?”他不解地問道。
那船家解釋道:“明個兒啊,是邑城裴大少的生辰,他宴請了滿城官商,並相約乘寶船遊覽楚水,還下令禁止沿岸船隻出行,可害苦了我們。隔壁村的王老漢也是脾氣倔,非不聽勸,出水打漁,結果讓人打斷了一條腿,船也毀了,不知道以後該死如何生計。小人可不敢觸這個黴頭。”
“裴大少?”他眉頭微皺。在他的印象中,好像不曾聽說過這號人物。不過想想也是,在矢吾山中待了一個甲子,凌雲渡尚且荒廢至此,邑城出現一個權勢傾天的裴大少倒也不足為奇。
他將雙手往後一背,便捻指算將起來。
難怪這裴大少行事如此乖張,原是有這般背景,竟是大將軍的乾兒子。大將軍常年征戰在外,膝下無子,便收了這裴大少做乾兒子,對他也甚是寵愛。衝這大將軍的名號,邑城的商賈官吏無不巴結與他,由是也就愈發無法無天,甚至敢調動城役封江禁航。果然啊,這世間最不缺的就是紈絝子弟了!
又看了一眼身前的船家,他心中暗自嘆了口氣。
世事興衰自古便無關百姓,可無論誰當權誰得勢,受苦受累的皆是平常人家,自己的命運自己卻無法主宰,只能隨天下逐流,這便是小人物的可憐吧!
也罷。既然船家不願渡他,自己又何必強人所難呢?將心比心而已。況且以他這一身修為,即便不乘漁船,渡過楚水也非難事,船家也能省去不少麻煩。目光一轉,他倏地見到船家撐船用的竹篙,當即便有了渡河之法。
“船家,可否借你的竹篙一用。”
那船家先是一愣,旋即道:“一根破竹子而已,客官若是想要,那便拿去吧,反正我這幾日也用不上。”
“多謝船家慷慨。”他微微作揖。
眼前這船家不過是市井俗人一個,哪裡懂得這些繁文縟禮,只是衝著他笑了笑,便收拾著漁網,自行往船屋裡去了。天下寥寥,蒼生塗塗。船家不過是眾生散礫之一,諸侯割據,亂世當道,他們猶如這江面之飄萍,隨波而逐流,聽雨而浮沉。時至今日,他終於明白,世人對於修仙問道為何那般痴狂,他們不過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命運能不被他人左右罷了。抉擇命運,最是艱難,也最是簡單。
袖袍一揮,竹篙凌空飛起,落於江面之上,激盪起幾朵小小的水花。他縱身躍起,雙腳踩在竹篙上,將竹篙微微向下壓了幾分,又激盪起幾朵水花,沾溼鞋角,留下幾片水漬。
江面升起薄霧,堪堪能掩住人影。
“真是怪了,這個時辰怎麼會起霧呢?”船家在烏篷裡嘟囔著。
收好漁網,船家探出腦袋,望向江面。霧氣又濃了幾分,江面隱約立著道人影。船家以為自己眼睛花了,使勁揉了揉雙眸,凝神望去,這才發現,江面確實立著道人影,而且從衣冠上來看,像極剛剛問他借竹篙的客官。他驚呼道:“仙人,是仙人啊!”而後便在船頭連番跪拜。
江風凝霧,白猿哀啼。
裴大少的寶船今日一早便從邑城渡口起航,順流而下,如今正駛得歡呢!寶船之上,艙室之內,酒色財氣,歌舞昇平,靡靡景象,好不樂乎。
半年前,大將軍便差人建造這艘大船,將邑城有名的煙花巷搬到上面,還邀請了不少仙門雅士,為自己的寶貝乾兒子慶賀生辰。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慶賀生辰只是其次,大將軍的真實目的,是藉機籠絡仙門修士,畢竟有了他們的助力,攻城略地自然能夠輕鬆不少。
樂師奏著歡快的曲子,舞姬扭著曼妙的腰肢。裴大少左擁右抱,身後還立著許多下人,杯中的酒空了,會有人將其斟滿,姑娘們捏著酒杯送到裴大少嘴邊,伺候他喝下。
同席的仙門修士,也是個個言笑晏晏。有人設宴款待,美酒在前,美人在側,好歹也得陪個笑臉不是。況且師門重任在身,欲與大將軍結盟,自然不能裴大少臉色看。見時機成熟,他們紛紛舉杯,向裴大少敬酒,口中說著早已準備好的賀詞,而後談笑聲中,與裴大少一同,將杯中酒飲盡。
後人詩云:紅燭碧玉琉璃盞,琴瑟琵琶樂舞聲。紈絝荒唐風流命,百姓無常清貧苦。
值守的差役匆匆走來,在裴大少背後跪下,道:“啟稟少爺,江面起了大霧。”
宴飲之樂正值興頭,突然被人打擾,裴大少心中大為不悅,當即怒道:“不就是起霧嘛,這點小事也敢打擾爺的雅興,一群蠢貨!”言語中,裴大少似有幾分醉意。
那差役也知,自己來的不是時候,又經裴大少這麼一罵,不由得哆嗦起來,說話也透著幾分膽怯,聲音更是低了些許。“回少爺,我等在霧中發現一艘漁船,船上依稀站著道人影。”
“本少爺不是已經封江禁航了嗎,竟有人敢不聽將軍府的命令。去,派人把他給爺抓回來,爺要讓他好好漲漲記性。”醉意中交雜著怒氣,裴大少高聲喝道。
“不就是個市井小民而已,裴少爺大可不必動怒。今日是裴少爺的壽辰,應當高高興興才是,這般荒野村夫,隨便訓斥幾句便打發了,何必因他而擾了咱們的雅興呢?”靠近裴大少的一位修士諂媚道。
另一位修士也迎聲附和:“楓晚兄所言極是,為此等刁民動怒,實不值得。”他出身寒門,自知百姓清貧之苦,不願見無辜之人受累,便在一旁連聲勸解。
裴大少思量一番,亦覺二人言之有理,便道:“今日,看在幾位朋友的面上,爺便不與他計較,告訴那人,速速離去,不然爺便讓他嚐嚐,將軍府大牢的滋味。”
“是。”差役離去。
“來,咱們繼續喝酒。”裴大少繼續他們的杯觥籌影。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那差役便去而復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