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大如是想。

看著眼前孩童的可愛模樣,老者終是未能開口。也罷,他這個年歲,正是歡聲笑語之際,他的世界本該是五彩斑斕的,又何必讓一滴灰墨毀了一副童真的畫卷呢?

人間蒼涼,眾生皆苦。

便讓這無憂之人,在這無憂之地,無憂地生活,安好?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紅色小鯉魚又出現了,她時而探出水面,時而來回遊憩,好不活潑。山中飛鳥在枝梢樆頭鶯歌,清脆而悠揚,如薄磬之擊。

“小友,你想知道的,老夫已告訴於你,俗話說,禮尚往來,你是否也該告訴我一些有趣的事情呢?”老者對著阿大笑道。

“有趣的事情?”

阿大咬著手指頭,仔細回憶著他這些年在矢吾山中的所見所聞,在腦海中搜尋這老者口中的“有趣的事情”。

矢吾山雖是不小,卻終究大不過人世。

阿大隨父母在這矢吾山中生活了近十年,終日裡不過是在山間野地戲耍,然後望著炊煙裊裊升起,在火紅的晚霞中,在魁梧的老槐樹下,一天過盡。

週而復始,經年而已。

不過啊,要說到有趣的事情,阿大還真想起了一件。

那一日,阿大未在清溪水中見到小鯉魚的身影,實在無聊,便隨砍柴的父親上山。其間便見識到一件怪事。

也不知怎地,那日的矢吾山,霧氣格外之重,儘管矢吾山終年雲霧繚繞,卻從未有一日,霧氣勝過那天。整個矢吾山已看不到半分蒼翠,眉間眼底的,只有乳白色的朦朧的霧氣,就連光暈也攻不破這層天然的屏障。

阿大著實是太過貪玩,竟追著翩躚飛舞的花蝴蝶,在霧氣縈繞的林中迷了路。

然而阿大卻不以為意。

他只道爹爹在山中伐樵數年,必然識得這林間各處小路,找尋他的蹤影,應是不難。於是,便更加放心大膽在林間亂竄。

矢吾山中,方寸之間,自有天地。長林深幽,飛鳥掠影而巢;灌叢密芊,走獸奔襲而居。雲起不知山顛處,霧濃難辨炊煙人。

阿大忘了時辰,回首便已是落日黃昏。

夜幕籠罩著整個矢吾山,黑暗與霧氣在林間交織,幽冷而陰森,如黃泉之路,似九幽之府。林間還不時傳出些窸窣的聲音,貌似是野獸的爪子踩斷了幹樹枝。鬼鴞爬上了枝頭,然後從枝頭急掠而下,飛過頭頂,細微的風聲中夾雜著“嗚嗚”的可怖叫聲。

阿大著急了。他不知爹爹為何現在還沒有找到他,是林中的霧氣太太,還是……

阿大不敢繼續想下去。

阿大害怕了。他想念清溪水中的小鯉魚,想念門前避雨遮風的大槐樹,想念爹爹輕輕揉弄他小腦袋的粗糙大手,想念孃親做的熱騰騰的野菜粥,想念……

阿大被嚇哭了。

哭聲在霧林間迴盪,迴盪。

這林間霧海中彷彿有無數雙眼睛正盯著他,那些眼睛似血腥的紅色,又似幽暗的墨綠色,盯得人後背發涼。如飢腸之野獸,似煉獄之惡鬼。

如此情形,縱是阿大的爹爹在此,也會被嚇出一身冷汗,更何況是眼前這個始齔孩童呢?阿大拼命地跑,朝著那唯一有光的方向。

背後的眼睛一路跟著他,直至他走進那團光暈。

光暈之中,映月湖心的奇石發著亮光,將這一寸方圓映如白晝。此地無風,無霧,亦無那陰森恐怖的叫聲,一切安靜得恍如光陰之留滯。映月湖水面光滑如鏡,倒映著湖中心那塊碑狀玉質的奇石,以及奇石前那道縹緲的人影。

或是光芒太盛的緣故,遠遠望去,那道人影竟恍若一個白色的光點,亦或是他本便穿了一身白色衣裳吧!那人盤著腿,漂浮在映月湖湖心,與奇石相對而坐,長髮披散,雙眸閉合,道骨傲然,宛如仙人。

阿大看的有些入神。

盯著盯著,阿大竟覺自己的眼皮有些重,不受控制地下垂,漸漸遮蓋了整個視線。

再度醒來之時,已是第二日清晨。

阿大躺在爹爹的懷抱裡。爹爹臉色蠟黃,眼角還縈繞著一股黑氣,身上的衣裳也被樹枝灌叢勾出一條條劃痕,隱隱還沾著些血漬。許是尋了他一夜吧!懷中的阿大睡眼惺忪,眼角淚痕未消,卻已不似昨晚那般驚恐,現下,他只覺這懷抱溫暖而寬廣,這臂彎有力而柔軟。阿大伸著小手,想要去摸爹爹顎下的胡茬子,而爹爹只是把臉更靠近了阿大。胡茬很扎手。

再看看周圍,哪裡還有什麼風平浪靜的映月湖,哪裡還有什麼光芒四射的奇石,哪裡還有什麼仙風道骨的人影。

是夢麼?還是……

那一夜的事,阿大也和爹孃提起過,可他們二人只當是孩童的迷夢罷了,並不當真。畢竟在矢吾山居住了這麼些年,山中的一草一木他們都識得,未嘗見過阿大口中的那湖那石那人影。想是當時嚇壞了罷!

如今憶起,那夜之事當真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