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惜歡笑了笑,那笑如夜花,美卻虛無,似一夜便會凋零,永不見天明。

暮青心中一痛,不知如何安慰,只有在這時,她才覺得自己不夠聰明,可又不忍看這笑容,於是張口道:“雌伏只有菊花苦,葵花苦什麼?”

“……”

步惜歡頓時沉默,待反應過來,不由低頭沉笑,笑得肩頭微顫,久不停歇。

“暮青!你可真是壞人心情的好手!”半晌,他抬頭時笑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拿手裡那沒剝完的桔子扔她。

他本想說年幼時覺得人生甚苦,年少時覺得日子苦長,而今卻已覺不出苦,只因習慣了。可被她一攪合,他回憶年少時心頭生出的那分苦澀滋味兒全散盡了,他真想知道,她腦子裡的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是哪兒來的!

“不及陛下,吟豔詩的好手。”暮青回嘴,卻鬆了口氣。

步惜歡笑了聲,他故作昏庸,自然要有昏君之相,這些當然要學,只是以往覺得厭煩,今兒倒覺得學來甚好。

原來,世間許多事的滋味都可不同,不足道的成了厭煩的,厭煩的成了歡喜的,一切皆因心裡住了她。如同此時,才被她氣著,又覺得歡喜,她總能將他的情緒影響至此。

“你既然安排好了,那就隨你吧。”步惜歡的心情好了,暮青便說起了正事,“你今夜都跟元修說了什麼?”

“該說的都說了。”步惜歡低頭繼續剝桔子,他手指修長靈巧,桔子皮剝得順手,連桔瓣上的桔絡也剝得乾淨,隨後嚐了一瓣,覺得不酸才又剝了一瓣遞到了暮青嘴邊。

暮青驗屍過後還沒洗手,也就沒動手,張嘴便吃了。

步惜歡笑得滿足,又遞了一瓣過去,“我跟元修說,你我早已過了定情之物,你的嫁妝我都收了,早已是老夫老妻了。”

暮青咔嚓一咬,汁甜味香的桔子頓時被咬成兩半,那殺氣隔著一張桌子,步惜歡都能體會得深切。她跟他簡直不能好好談正事,他們何時過了定情之物,她何時給過他嫁妝?

“不記得了?”步惜歡笑盈盈道,“為夫給娘子的定情之物,娘子不是日日帶在身上?”

暮青一愣,掃了眼自己身上,目光忽然落在袖甲上——他說的是寒蠶冰絲?

那她給過他什麼定情之物?

“娘子記性可真不好。”步惜歡幽幽一嘆,“娘子給為夫親手縫補的那件‘九龍銜竹’的袍子,為夫視作定情之物,可是視若珍寶好好收著呢。”

“……”

“還有那張娘子親手作的畫,為夫題了詞,已妥善收好,待日後天下大定,定要將這畫裱起懸於帝室宗廟,供子孫拜賞,以作警世恆言。”

暮青本不想說話,只想看步惜歡能扯到何處,但聽聞這話,還是忍不住問:“你題了何詞?”

男子笑道:“勸君莫雌伏,菊花易成葵。”

暮青:“……”

不出意料,但甚是崩潰!

暮青怒從心起,問:“那我何時給過你嫁妝?”

“嗯?娘子忘了?娘子在玉春樓和長春院裡得的那些銀票,事後可都給了為夫的,足有白銀五十八萬兩。我朝一品大員府中嫡女出嫁,亦不過是嫁妝八十八抬,算上田宅鋪子,也沒有如此豐厚的,娘子的嫁妝可甚是豐厚。”步惜歡笑道,他可還沒算上她在西北軍撫卹銀兩貪汙一案裡揪出的那些貪官,府邸查抄之後上繳國庫的銀兩,若算上這些,歷朝公主的嫁妝都沒她豐厚。

暮青久不言語,至此她算是服了,這人胡扯的本事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她比不得,只能無力地問:“我們能好好談正事嗎?”

她還指望著在龍武衛來搜查府裡之前,把今夜的事都問完,可他總是帶著她跑題!

“依你,談正事。”步惜歡笑了聲,方才跟她說的那些都是逗她的,他可沒跟元修說那些。元家於他來說有殺母之仇,他於元家來說有奪位之礙,本是不死不休之敵,元家卻偏偏出了個志慮忠純的元修。自古忠孝難兩全,元修想忠君報國卻難以割捨親族,他便只能擱著招賢納士的念頭。

他與元修之間原本非但不可能有君臣之義,還會終有一戰,因為他必殺元廣和元敏兄妹,而元修必不可能看著二人身死而不理會。

但這不可能終究還是走上了可能的那一步,只因今夜之險她寧願揹負一生的自責來化。

他怎能讓她割捨?他寧願自己割捨。

因此,他與元修達成了一個君臣之間的協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