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惜歡只嗯了一聲,看似贊成,轉身從衣櫃裡拿了紫貂大氅出來。

“這都五月了,哪需披大氅?”暮青覺得步惜歡有些誇張,這大氅是在西北時,他給她的,暖和得緊,冬月裡才用得著,她出城練兵前就收起來了。

步惜歡還是給暮青披上,聲音淡淡的,“傍晚起風了,披著吧,夜裡涼。你的身子不能再受寒了,只當是為我,可好?”

他每回問她可好時,語氣裡都帶著無奈,這回眉宇間卻生著憂色,暮青看在眼裡,沉默地繫好大氅,出了閣樓。

步惜歡臨窗看著暮青出了後園,這才淡淡地道:“把今夜能得閒的人都調去城外,確保萬無一失。”

窗外無人應聲,卻有道人影無聲無息翻下了屋簷。

*

姚家的祖墳在城外十里處,山頭不高,山腳下的雜草卻有半人高。

七年沒能到墳前祭母,姚蕙青下了馬車後卻沒有東看西看到處尋找,她順著山路下去,圍著山腳走了一陣兒,停下後伸手撥開了雜草。暮青跟在後頭,見雜草後並無墓碑,她看向姚蕙青,見她也愣了愣,隨後想起什麼似的往後退了二三十步,再撥開雜草時便笑了笑。

暮青退了回來,見雜草後立著塊灰撲撲的青碑,七年來無人祭拜,山泥草葉糊了字,已看不清了。

姚蕙青在碑前蹲了下來,輕輕揭去碑上的草葉,一線殘陽沉入遠山後,將逝的晚霞映紅了少女溫柔的眉眼,“我記得,娘出殯時,我從墳頭走回山路上,一共百步。今日數著這百步,竟走過了……也是,那是七年前,我剛滿十歲,比起當年,今時今日的身量可不是長高了?”

草葉一片一片地揭開,漸漸見了青碑上的字,字刻得淺,也刻得簡。

姚餘氏之墓。

“娘,女兒來了。”少女拿著素白的帕子輕輕擦拭著餘氏二字上的舊泥,山風輕柔,笑容如蘭,“七年未見,您可還記得女兒的模樣?”

她是庶出的女兒,只能奉嫡母為母,見了生母也只能喚姨娘。幼時與娘相見,哪怕關上房門說幾句體己話,都要防著隔牆有耳,不敢喊娘。這一聲娘藏在心裡,今日終於叫出口,娘卻已逝七年。

暮青看著那青碑,想起去年六月汴河城外的新墳,眼看一年了,江南雨水多,碑上興許已生青苔。

一年了,不知何日能回江南,為爹除除墳頭上的草。

暮青轉過身去,低頭,默默地拔起草來。

墳頭周圍清理出來時,天色已暗,綠蘿推著蕭芳到了墳前,蕭芳腿上蓋著條毯子,上頭放著點心、酒盅和幾支香。墳前點了香時,空地上也已生起了火堆,姚蕙青守著孃親的墳坐著,蕭芳坐在輪椅上,暮青坐在蕭芳對面,身下鋪著特意從馬車裡拿下來的錦墊。三人圍著篝火坐著,姚蕙青嫻靜,暮青清冷,蕭芳更是冷得拒人千里,三人話都不多,天黑了以後,綠蘿和香兒從馬車裡拿出水囊和吃食來,三人吃過後氣氛依舊沉悶。

月殺、血影和烏雅阿吉在外圍看著,綠蘿近身護衛,香兒伺候著暮青三人吃飯、加柴。

柴聲噼啪,火光熊熊,暮青披著大氅,山風一絲也吹不進,興許是太安靜,也興許是身旁的舊墳讓她總是想起爹,於是竟有些想聊天,“我爹……”

她一出聲,姚蕙青和蕭芳就看向她,見她戴著面具,一副不起眼的少年眉眼,眸光卻亮若煙火,“我爹和我娘也沒葬在一起,兩人相隔百里,我有一年沒去看過他們了。”

暮青的事傳聞很多,姚蕙青和蕭芳都只是聽說過一些,真假不知,如今聽她慢慢道來,才驚知其中的艱辛險阻與驚心動魄。女子孤身在這世上比男兒要艱難得多,從軍入朝,實乃驚世奇女子!

香兒扯著帕子,一顆心跟著上上下下,比聽話本都驚心。

姚蕙青搖了搖頭,盛京城裡的傳聞不少,卻都不及她真實的經歷驚心動魄。

蕭芳低著頭沒出聲,暮青看向她,問:“你呢?”

她對姚蕙青的過往已有所瞭解,對蕭芳還知之甚少。

“我爹葬身海底,我娘和蕭家軍一同葬身夷陵道,我從未去看過他們。”原以為蕭芳不會提及過往,沒想到她竟開了口,“我自幼在玉春樓里長大,身邊只跟著奶孃,朝廷以為蕭家落難後,我娘會將藏寶的秘密託付於她,所以朝廷特意留了奶孃的性命,指望她將秘密告訴我。奶孃確實告訴了我蕭家的秘密,不過她所說的秘密卻是壓根就沒有那些寶藏,我爹的副將臨終前的話為的不過是保住我的性命。”

“那你的奶孃呢?”

“死了。我及笄那年,她助我出逃,被杖斃的。”蕭芳盯著面前的篝火,這火光讓她想起奶孃死的那夜。

那夜,很多事情她都記不清了,只記得熊熊的火光、人聲、棍棒聲,她聽見有人說奶孃死了,想想一出生就降臨到身上的血仇,想想一生都要困在青樓的命運,忽然便覺得既然逃不了,又報不了仇,不如死了痛快,反正玉春樓裡的女子都逃不過一個悲字,不是死於凌辱,就是死於自殺。敢自殺的不多,凡是被抄了家的,流放的也好,賣入青樓的也罷,皆有幾個同族的兄弟姐妹在世,依大興朝律,官奴自絕罪同謀逆,要連累族人被斬,因此玉春樓裡的女子寧受凌辱之苦,也不敢死。而她身邊只有奶孃,奶孃死了,她也就不懼一死了。沒想到命運捉弄,那一躍沒死得了,反而傷了腿,得了個烈女之名。

蕭芳自嘲一笑,她哪有那風骨,不過是覺得活著太累,不想活罷了。

她的腿傷了之後,昏睡了多日,醒來時就見到了他……

“如今你已出了玉春樓,總有一日能去夷陵道,祭拜蕭夫人和蕭家軍的。”姚蕙青安慰蕭芳,一出聲就打斷了她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