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雅阿吉走上山坡,往北而行。

族人被屠,他隻身逃出,無路可去,只得躲進西北軍裡,輾轉來到了盛京城外的江北水師大營。此地離嶺南已遠,本以為能多藏些日子,沒想到被捲入了今夜的伏殺。

方才他動用了烏雅一族的密功,沒多久那些人就會找到他!

他必須要離開,往北而行,經岔路前往上陵,另尋藏身之處。

瓢潑大雨澆在官道上,少年在漆黑的路上孤身前行,前方卻好像看見一雙寒星似的眸,看見那堅定的一指,指向大澤山和斷崖山的方向……

烏雅阿吉的腳步漸慢,隨後停了,他低下頭,任瓢潑大雨澆在身上,半晌,自嘲地一笑。

他身負滅族深仇,如果大仇得報前他就死了,一定是被自己蠢死的!

心裡罵著自己蠢,少年卻在大雨裡轉身回奔,向南,向著江北水師大營!

*

一場春雨憋了三天,這夜一下便有傾灌之勢,五道人影在山林裡奔逃,湯良引路,暮青斷後,只見樹影倒行,暮青時不時回身扣腕,隨後便是樹斷之聲,偶爾可聞見老樹砸倒後撲出的血腥氣。

這些江湖殺手輕功了得,卻追得不緊,顯然心存忌憚。侯天等人不知暮青用來斷樹殺人的是何神兵利刃,此時逃命要緊,無人有心細思,只是心驚之餘有些慶幸,若能一路如此拖著,拖到大軍前來,自是再好不過。

暮青卻知道自己拖不住了,她的衣袍已被雨水澆溼,貼在身上冰涼刺骨,惡寒陣陣襲來,腹痛噬人神智,她強忍到此時,力氣已所剩無幾。雪上加霜的是,腹痛來時,她能感覺到身下傳來的熱流。

這信期來得真不是時候!

正想著,腹痛再次襲來,暮青眉頭微皺,行速稍慢。身後緊隨的皆是經驗豐富的江湖殺手,觀步態便看出暮青身子不適,時機難尋,一個殺手疾點樹梢,長刀一送,刺破山風,直指暮青後心!暮青聽見刀劍破風之聲,轉身扣腕,橫臂一揮,腳後忽然撞上棵老樹根,登時跌倒!待抬頭時,那殺手已不見了頭顱,腔子裡的血噴灑如雨,屍體從樹梢上跌落時,血雨後忽現一人,長刀劈勢如破竹!

“都督小心!”石大海的喊聲淹沒在大雨聲裡。

那一刻是靜的,暮青只聽見從耳旁呼嘯而過風聲,看見重錘擲向夜空,看見一道背影擋在她身前,看見那長刀劈下,擋在身前的人一僵,血哧地噴出。

侯天和湯良殺回,劉黑子奔到石大海身旁,見石大海的戰袍已被劈開,一道刀傷,從左胸到右腹,傷得頗深。

“石大哥!”劉黑子眼圈發紅。

石大海氣若游絲,“保護都督,快走……”

劉黑子拿手捂著他的傷口,奈何傷口太長,雙手根本捂不住。這時,暮青已從身上翻找出三花止血膏來,將聖藥當膏藥般往石大海的傷口上抹,劉黑子趕忙幫忙,抹到刀傷下方,忽然淚如泉湧,“都、都督……”

暮青看見少年驚慌絕望的眼神,撥開石大海的衣袍,往腹部的刀傷處一看,只見白花花的肚腸已流了出來。

石大海虛弱地笑了笑,“都督快走……”

這祖籍江北的漢子笑起來總有股子憨傻勁兒,暮青眼眶刺痛,一言不發,三下五除二便脫了外袍,將雨水擰出,緊緊纏起了石大海的腹部。

“我來背!”劉黑子將石大海的胳膊搭在肩上便要將他背起。

“我來!”湯良撤了回來,劉黑子的腿腳不靈便,今夜已奔逃了近十里,他的腳想必已經痛極,豈能再負重?

劉黑子沒逞強,他是都督的親衛,石大哥倒下了,只剩下他能護衛都督了。

湯良將石大海背起來時,侯天已在前方支撐不住了,他不知已身負幾處刀傷,卻咬著牙,一聲也未催促。暮青將他往後一拉,揮臂殺了數人,逼得殺手們齊退,隨後便繼續斷後,由劉黑子引路,繼續向斷崖山的方向撤去。

雨夜奔逃,幾人歷經大小數戰,皆身負刀傷,還要再背上個重傷之人,此舉顯然不明智,且暮青的外袍已被泥水浸汙,即便將那部分腸子纏起,人很可能也逃不過一死。

但沒人出聲,在此事上,似乎所有人都是傻子,只認一個死理兒——戰友還沒斷氣,絕不讓其在深山裡等死。

石大海在湯良的背上張了張嘴,眼前漸漸模糊。他祖籍江北,隨父輩遷到汴河一帶,奈何水匪橫行,家中田地遭了災,老孃妻兒無以為生,他這才從軍西北。離開妻兒時,他是抱著戰死邊關的念頭走的,那時想著,倘若戰死,軍中的二十兩撫卹銀足夠妻兒老孃用上十年。十年後,幼子成年,謀生養家便可交給他了。

山路顛簸,石大海費力抬頭望了眼前路,天似乎亮了,他看見家中的一間草瓦房,幼子在屋前的水田邊玩耍,他走過去把他舉在頭頂上玩耍,那小子咯咯笑著,笑聲傳遍了田間。老孃和妻子在屋裡紡紗,門開著,兩人正對他笑著。

本來他沒想過能回去,但其實還是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