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人要活著,才知苦難(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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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雨急,公堂裡未掌燈,天邊一道白電裂來,但見瓦簷青青雨珠露白,公堂幽暗,天光一晃,屍猙獰,人亦猙獰。
林氏那一笑森寒似雪,見者頭皮發麻,卻聽她悠長一嘆,回身望向兒子,目光幽柔,聲也幽柔,“敬兒,娘再問你一次,娘屋裡那百花煙黛你可瞧見了?”
司馬敬神情恍惚,春娘被殺,他被綁來公堂,隨後下人背叛,祖母認罪,他已覺得一切如夢,怎麼也想不到母親竟也被指為兇手!聽見母親問他話,他一時難以回神,下意識地瞥向暮青。
暮青將那百花煙黛用帕子包起來收進了存放證物的木箱裡,木箱已鎖,卻鎖不住他的記憶。
這百花煙黛是屬國南圖進貢之物,祖母貴為縣主,得太皇太后賞賜了一小盒,祖母年事已高,少用此物,便給了母親。他那日去給母親請安,見一支百花煙黛就放在梳妝檯上,想起夜裡要與春娘私會,想起她對鏡梳妝的嬌態,鬼使神差地便動了歪念。他偷了那支百花煙黛,次日府中辦園會,那些夫人小姐聽聞祖母得了太皇太后的賞賜,便笑鬧央求著一觀,祖母便命母親去取,母親這才發現百花煙黛丟了。
丟了太皇太后的賞賜之物是大不敬之罪,母親急忙命人從庫房裡從鎖起來的那盒裡拿了一支去祖母屋裡,算是瞞了過去。事後祖母得知此事,大查府裡,母親曾問他瞧沒瞧見,他怕把太皇太后賞賜之物偷偷賞給戲子的事兒被爹知道,家法處置他,因此沒敢承認。祖母沒查到是誰偷的,便認為是母親身邊的人手腳不乾淨,將打掃梳妝檯的丫鬟桃香嚴刑拷問了一番,治了她個辦差躲懶致使宮中賞賜之物丟失之罪,活活給杖斃了。
從那以後,母親再沒問過他此事,府裡也再沒查。今日那支百花煙黛從他的馬車裡搜了出來,他也說了是他賞給春孃的,母親應該能猜出是那日丟的那一支,為何還要問他?
“你不知娘為何要問你?”知子莫若母,林氏幽幽地看著兒子,目光輕飄飄的,“你以為娘今日才知此事?百花煙黛聞有奇香,那奇香沾上身一兩日也不散,自賞下來娘就用著,對那香氣再熟悉不過。你祖母老了,聞不出來,娘豈能聞不出來?”
老太太聞言,難以置信地看著林氏,她說她老了?
“你可記得桃香?”林氏問。
“記得,她是孃的大丫鬟,兒子跟娘要了幾回,娘沒答應。”司馬敬答。
“你只記得這些!”林氏失望怒斥,她性情溫婉和善,常年吃齋唸佛,連府裡的下人都不曾斥責過,這一怒不僅驚了司馬敬,也驚了司馬忠和老太太。林氏卻只看著兒子,滿眼失望,“你只記得府裡的哪個丫頭模樣嬌俏,只記得桃香是孃的大丫鬟,卻不記得她是孃的奶孃的獨女!你外祖母過世得早,奶孃陪著娘嫁來了司馬府,唯一的女兒留在娘身邊伺候,娘答應了要給她指個好人家,卻因為你……因為你做事不敢認,而那老賤人護著你,為了不想讓你擔將宮中貢品私賞出府的罪名,賴著個丫頭,活活把人給打殺了!可憐娘那奶孃年邁失女,悲痛成疾,臨死都沒合上眼!”
林氏口中的老賤人指的是誰,任人都能聽得出來。
老太太兩眼一翻,險些氣厥過去!
司馬忠道:“你……”
“你閉嘴!”林氏先聲奪人,聲音尖利,“我已認罪,要綁便綁,要休便休,這司馬家我熬了二十年,早已不想熬了!你是孝子,事事依著老太太,明知她專橫,卻由著她教養敬兒,你這當爹的連家法都動不得,在外倒是全了你孝子的名聲,卻禍害了敬兒!”
“還有你!”林氏又看向兒子,怒斥道,“三歲啟蒙,六歲興學,教你禮義廉恥,你卻不顧廉恥貪戀女色,外養戲子,內盜財物,事後問你,怯懦不認,毫無擔當,枉為男兒!為了個戲子,你將貢品盜出府去,就不想想,這盛京城裡哪有個簡單的人?府裡辦園會,多少雙眼睛,多少精明人?你爹剛給你在戶曹謀了個掌戶籍的閒差,來年出仕便能上任,可你偷盜貢品賞給戲子,此事若是傳到太皇太后耳中,你這差事就別想要了!若沒個差事,你婚事更難。桃香是孃的大丫鬟,娘屋裡的貴重之物只有她能動,若說是個小丫頭偷的,定難叫人信服。你自個兒乾的好事,卻叫那丫頭替你送了命!”
“老賤人!”林氏又對老太太怒目相向,“你專橫了二十年,我十月懷胎所生之子你要養,府裡中饋你要主持,卻把孫兒教養得這般不成人!打不得,罵不得,管不得,自生了敬兒,我沒有一日不是在熬,沒有一日不盼著你早死!”
老太太撫著心口,喘氣如鼓風箱,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指著春孃的屍體,顫顫發抖。
林氏會意,哧的笑了,“你想說殺這戲子是我的主意,是我說這等戲子就該死在牌坊下的。”
老太太又指向她,嘴裡叨唸不清。
“沒錯,此話是我說的。與你二十年婆媳,誰也沒我知道你愛孫如命,我在你面前提了一句,你便記在了心裡,偷偷命人去辦了。可這如何能夠?你還記得桃香死的那夜嗎?我去求你,我說:‘娘,那百花香黛不是她桃香偷的,您也知道是敬兒做的好事,求您饒桃香一命!’你是如何說的?你說:‘自個兒屋裡的東西看不住,就是那丫頭辦差躲懶,是你這主子御下不嚴,你既不會管教下人,我便替你管教!’你替我管教?你倒是替我管教了敬兒,卻把他管教成了這副品性不成身子虛空的紈絝樣子!你替我管教丫頭,那丫頭的命都沒了!”
“這府裡的人,府裡的事兒,你樣樣都要攥在手心兒裡,如今被人攥了一回,感覺可好?”林氏一笑,笑意陰涼,看了暮青一眼,“早就聽聞英睿都督斷案如神,倒是我算計得淺了。”
“你知道我昨日回城,特意挑在那天動的手,為的是借我之手定老太太的罪,讓她身敗名裂?”暮青問。
“沒錯!我嫁進司馬家二十年,府裡的下人們對那老賤人敢怒不敢言,那些被髮落到城外莊子上的都是我求過情的,莊子上的人心裡頭的主子可不是她!她以為是昨日敬兒想私會春娘才回來的,湊巧碰上了都督,實則是我知道都督昨日要回來,讓莊子裡的人誘使敬兒回來見春孃的。我想借都督之手除掉這老賤人,她雖貴為縣主,但殺人辱屍乃是十惡不赦的不道重罪,只有把她軟禁在府裡,終生不能再管府中之事,敬兒才能有救!只可惜……我低估了都督之能。”林氏嘆了一聲,悲涼愴然。
大雨瓢潑,府衙門口的百姓聽不見案子的真情,公堂內外之人卻都聽得清楚,自古清官難斷家務事,但司馬府裡的家務事,誰對誰錯,人各心裡有桿秤。
替林氏惋惜的、不值的、憤慨的皆有,但衙差們都沉默著,無人敢言。
暮青是其中最清明不亂的,她還有話問:“殺人辱屍,你為的是報復處置老夫人,那為何要在將春娘凌遲之後,為她換上大紅戲袍,衣袖褲腳以紅繩紮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