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掛印辭帥(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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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說,朝局詭秘,容不下坦蕩男兒。此去戍邊,望歸來時,心如戰刀!”元修回憶道。
那時,爹孃一心讓他入朝為官,他心中不願,日子苦悶,於是在家中留了封書信便直奔邊關。哪知剛出了京便在官道十里亭中遇見了姑母。無人看出他會離家,唯獨姑母知道他必行此事,於是出宮相送。那日在十里亭中,他一身戎裝拜別姑母,臨走前聽了她一句贈言,便是此言。
此言他說得一字不差,元敏聽了,眸中生出些歡欣之色,頷首道:“心如戰刀,如今你的心可磨成了刀?”
元修不知此言何意。
“姑母瞧著你心裡的刀還未沾過血,刀鋒不利!”
“侄兒在邊關外抵胡虜,內剿匪徒,守疆護國,戰無不勝,刀上早就沾滿了血,擦都擦不淨,為何不利?”元修詫異。
元敏搖頭,品了口茶,望了眼茶爐里正被熱湯烹煮的瓜果仁兒,笑意頗深,“姑母說的是你心裡的刀,而非手上的刀。”
心裡的刀?
“‘貪我軍中將士撫卹銀兩之徒,判不了,我殺之!’這才是你心裡的刀!”元敏忽道,望見元修怔住,再對他道,“可惜,這把刀只亮出了刀鋒,尚未沾血。”
“姑母是要侄兒動私刑,殺了那十位朝官?”元修眸中冷意深重,怒笑道,“此案若朝中結黨施壓,包庇不判,我定殺之!”
“那你爹呢?”元敏問。
元修倏地望向她,見她垂首品茶,似乎說的只是尋常話,元修的眸底卻湧起驚濤駭浪,問:“姑母之意是,要侄兒弒父?”
元敏喝了半盞茶才抬頭,不答此言,又說起了旁事,問:“修兒,你爹膝下有三子,你可知姑母為何獨獨疼你?”
元修眸中波瀾未收,卻答道:“侄兒年紀與九皇子相仿,只比他年長一歲。”
聽見元修提起愛子,元敏端著茶盞的指尖微白,卻道:“不,是因你的性子與姑母年輕時最像。”
元修一愣。
元敏放了茶盞,抬眸遠望,元修身後的窗臺上放著只玉瓶,插著新剪的紅梅,梅花上本落著雪,暖閣裡生著地龍,花上的雪早已融了,紅梅映著雪水,如血淚。
“姑母尚在閨中時,不似那些閨閣女兒,鎮日或是侍弄花草,或是習琴習舞,或習那些針線廚事,姑母不喜,不愛與那些京中小姐爭女紅琴技,偏愛去校場與男兒一較騎射,好不痛快!冬日圍獵,我拴在馬腹旁的獵物比京子子弟還多,當年在盛京女兒家裡可是獨一份兒!若是兒郎身,我定要去戍邊,守疆衛國,爭一身功勳,爭一世名將!可惜……”
“女兒到底不是兒郎,不得披甲戰胡虜,只能嫁郎以衛家。世間容不得女子之志,女子的一生都要關在深宅,放下才學志向,相夫教子,扶持母家。天下女子嫁的是如意郎君也好,薄情兒郎也罷,都不過如此一生。揚鞭策馬,劍指四海,建功立業,流芳百世,都不過是夢罷了。”
“姑母錯就錯在自視甚高,以為男兒報國,女兒報家,為國或為家,總要有所作為才不負這一生,是而一紙盟約訂下家族榮寵,換我十七年華嫁入深宮,永生折了壯志豪情。我以為,大興最高處的男兒當是世間最好的男兒,定不負昔日盟約,哪知盟約空待,等來的是殺子之仇,我才知錯得離譜,才知這一生……終究是毀了!”
“我元敏本是世間最好的女兒,配得起最好的兒郎。我折了一生自由,許下家族榮寵,怎能一敗塗地,一無所有?我不甘,所以爭,棄了心中驕傲坦蕩,苦心籌謀,終得如今的家族榮寵。可惜我明白得太晚,棄得也太晚,這一生終是改不了,還是毀了。”
元敏將目光從窗臺收回來,落在元修身上,看見的好似當年的自己,滿眼皆是疼惜,“天下行將亂世,坦蕩之人難存於世,你生在元家,更是如此。修兒,當年姑母如你一樣,想過遠走邊關,不理家族事,卻終究放不下孝字,入了宮還想幹淨坦蕩,結果一輸便是終生之恨。姑母實在不想看著你走上姑母的老路,你可懂?”
“不懂。”元修閉眼,沉痛難當。
“不懂,還是不想懂?”元敏搖搖頭,苦口婆心,“自古忠孝難兩全,你既想全忠君之心,又想全同袍之義,還想全家中孝道,世間哪有這等美事?你向來循規蹈矩,今日卻說出判不了我殺之的話,此言已是棄了朝律,要全同袍之義!”
元修一震,元敏繼續道:“但這還不夠,你便是將那十人都殺了,此案主使之人還活著,你就有愧於軍中將士。姑母問你,你要如何抉擇?”
元修臉上痛色更深,垂首不語。
元敏問:“你可知,你爹是此案主使,他為何要那周姓少年查察此案?”
“侄兒不知。”這是他一直想不通的。
“是我的意思。”元敏道。
元修不可思議,見元敏神色淡了下來,道:“你是否覺得,姑母是覺得那少年查不清此案,想要她在朝中出醜?不,姑母反倒希望她查清此案。”
“為何?”
“此案不清,你心裡的那把刀就懸不起來!”
“……”
“這刀不懸,抉擇不下,你遲早要走姑母的老路!”元敏沉聲道,眉眼間也有幾分坦蕩,明明白白道,“我跟你爹說,這案子在奉縣捅破的那日就藏不住了,你查不出真相來絕不會罷休!既然藏不住了,不妨讓你查,查出來又何妨?父為子綱,你斷不會弒父!若損了這些年積蓄的銀兩,能得你一次抉擇,這銀子就損得值!”
元修聞言,半晌無話,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只覺摧心摧肝,痛不可言,“原來如此是姑母與爹設的好局!我不弒父便是割捨了同袍情義,心向家中一直是你們想要的,我不選,你們就逼我選!你們是不是還算計了別的?此案乃英睿所查,那些朝臣日後判罪伏法,這些仇算在英睿身上也不會算到我頭上,而她查清的那些銀兩,我卻可以發還軍中,我爹貪汙之事並無實證,將士們不知,仍會對我感恩戴德。家中棄了那些銀兩,卻可以得我選擇家中,再固軍心,且可為英睿埋下一些仇敵,水師練成之日,便是卸甲殺將之時?”
“沒錯。”元敏承認得乾脆,且眉眼間有欣慰神色,他終究還是懂這些爾虞我詐,只是平日裡不願去想。
元修大笑一聲,笑聲摧心,深宮冷夜裡聽來分外孤沉,他忽的起身,腳步踉蹌,險些撞翻茶爐,痛聲怒問:“姑母!你們為何都要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