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奉縣天破(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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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她的同事們辦案,抓捕到兇手審訊結束後,還有一個程式要走,那便是帶著嫌犯指認現場,讓嫌犯在現場重新指認和敘述作案過程,為的就是認罪口供與案發現場一致,避免出現替罪者和冤假錯案。
此案的血衣和兇器雖未掘出,但楊氏的作案動機、時間、曾經的家世經歷和如今的身份境遇,乃至身形都吻合,如今連案發的細節也供述無誤,應是兇手無疑了。
“殺人償命,你可想過家中兒女?”暮青問,這世上有太多案子本可以不發生,死者未必無辜,兇手未必窮兇極惡,但法就是法,法理無情。
“小將軍從軍邊關,家中可有親人?”楊氏不答反問。
“沒有。”沒有親人……
唯一的,已經故去了。
楊氏笑了笑,重新坐回了椅子裡,“小將軍莫嫌民婦說話戳心,沒有親人無牽無掛,好過日日憂心不得安眠。”
楊氏側了個身,望向縣衙外,風急雪細,飛卷如幕。婦人那被風霜催打的容顏笑起來並不美,卻別有苦澀溫柔,她緩緩開口,時光漸遠。
“他爹走時是遠兒六歲那年冬天,那日也下著雪,像昨夜那般的雪。我說,雪太大,邊關許封了,別走了。他說官府登記造了冊,邊關戰事緊,朝中徵江北兒郎發往西北征到了越州,官府已定了今年服郡役的派往西北,他在其中,只能走。他還說,到了邊關寄書信回來,不過是服役三年,三年後就回來。”
“他說三年,我就等。人一時等不回來,就等書信。書信來時已是開春雪化,我身懷六甲已有四月,我坐在窗下讀那書信,一頁的紙,瞧了半個時辰。郎中說我懷的是雙胎,家中緊著做秋冬衣裳,使不起那往邊關送信的銀錢,我當了出嫁時的釵子,送了封信去邊關。我數著日子,一來一回,收他三封書信,兩個孩兒便該出世了。”
“我只收了兩封信,第三封信該來的那幾日,我日日在家門口等,等啊等……等來了一副舊衣靴,報信的官差說,人……死在了大漠。”楊氏抬頭望向暮青,眼底無淚,卻刺得人心口疼,“小將軍,你可上過大漠?能與民婦說說,那大漠是何模樣?為何殺人?”
暮青沉默無言。
楊氏許也不指望她答,笑了笑道:“我這半生,換過的地兒多,到過衢川,到過永嶧,後來來了奉縣,換來換去也沒出這越州,日後更看不到那大漠了。”
“我本不想殺那狗官,可我這八年過得太苦,都是那些狗官害的!當年衣冠送回來,我動了胎氣,提早臨盆,險些去了鬼門關,月子裡操辦亡夫喪事,為拉扯年幼兒女,我想過給人當奶孃,可家中新喪,人都嫌晦氣,不肯要我。家中無銀,我只好做些針線活兒勉強度日,如此過了三年。出了喪期,我便到福順客棧當了廚娘。有一日客多事忙,我做了飯菜幫小二上菜,聽見縣衙兩個捕快酒後醉語,說邊關怎不多死幾人,朝中補養邊關陣亡將士,一人有二十兩文銀撫卹。我這才知道三年前那衣冠送回來,應該還有撫卹家眷的銀兩,可我一個銅板兒都未見著,全叫知縣狗官和那些衙役貪了去!若有那撫卹銀兩,省著些用,我這一兒兩女何需過那三年貧苦日子,每到夜裡,孩兒便餓得哭?!”
堂外風雪驟急,寒風穿堂過,嗚聲過耳,好似聽見夜深民屋,紙糊的窗裡一燈如豆,幼子啼哭。
刷!
堂後旁聽的簾子忽被開啟,元修大步而出,眉宇結了霜色,聲沉如冰,問道:“那知縣何人?”
問罷又看向奉縣知縣,“你可也有貪汙撫卹銀兩?”
奉縣知縣驚起,慌忙跪了,矢口否認道:“下官不敢!大將軍明察!”
“此事是要明察!”元修目沉如鐵,望了奉縣知縣一眼,再問楊氏,“敢問夫人,那知縣何人?”
楊氏有罪在身將死之人,見勢已無驚態,坐著打量了眼元修,見他紅袍銀甲,眉宇朗若乾坤,氣度尊貴不凡,頗似天下傳聞裡那人,不由問道:“可是元大將軍?”
元修大步走到楊氏面前,抱拳深深一揖,沉聲道:“在下元修,八年前率軍突襲勒丹牙帳,途中遭遇黑風沙,八千將士埋骨大漠,此乃元修領兵之過!事後以此奏請朝中,立撫卹新政,以安陣亡將士家眷,未曾想會有此等貪髒撫卹銀兩之事,此乃元修顧慮不周,不望夫人寬宥,只望告知那年任上知縣何人?元修回朝,定嚴辦此人!”
“不勞大將軍了,民婦已經自己動了手。”楊氏淡道。
元修一怔,猛地抬頭,見楊氏淡淡一笑,道:“那狗官姓李名本,八年前奉縣一介小小知縣,三年任滿便入了朝。民婦不知他官兒升的有多大,昨夜福順客棧裡見到他才知這狗官已升了都察院左副督御史。呵,二品!好大的官兒,若非奉縣從軍西北的將士多,他貪了那些撫卹銀兩,能買通了上峰,仕途這般日日高升?”
李本?
楊氏殺了李本,那祭奠邊關將士的血書,其真意並非是對朝中議和之事不滿,而是因李本曾貪了邊關將士的撫卹銀兩?
大堂裡一時死寂無聲,任誰也未想到,此案竟牽出貪汙撫卹銀兩之事和如此一段陳年恩怨,怪不得昨夜客棧無人值守,楊氏卻只殺了李本!
“這位小將軍說對了,我原沒想到殺這狗官。他乃二品大員,身邊護衛重重,我如何殺得了他?再在這奉縣遇上不過覺得悶氣罷了。沒想到昨夜護衛竟躲懶醉了酒,真是狗官懶護衛,出門湊成對。”楊氏看了暮青一眼。
簾子裡,李延臉色黑如鍋底,若非顧忌聖上,不敢再在聖駕前無狀,他早就拔劍衝了出去。
這婦人,罵誰呢!
“天意如此。”楊氏又看向堂外的雪,目光放遠,“護衛都睡著了,我看著那大雪,想起他爹走時。這些年,每到臨近年關的雪天兒,我就想起他爹從軍那日。他說,不過是服役三年,可到了邊關,他的信裡卻句句是豪言壯語,說要保家衛國。我見信便笑,他寒門出身,家中未見聖賢書,兵書倒隨處可見,嫁與他數年,未見他提過幾回筆,倒見他白日謀生計,夜裡偷去院中舞劍。他早有報國之心,只是邊關苦寒,一走數年,怕我憂心,一直藏在心中不提罷了。如今到了邊關,便是那飛鳥入林,魚躍入海,要一展男兒抱負去了。”
“成婚六年,嫁與他時,我孃家已無人。公婆嫌我沒有幫襯夫家之能,新婚那年百般挑剔,日子難熬,是他多番護著,溫言暖語,日日寬慰,我日子雖苦,心中卻甜。後來公婆相繼故去,他孝期一滿便去了邊關,他待我千般好,我怎願拖累他那一腔男兒志?怕他掛念,我便未將兩個孩兒之事告訴他。可憐他埋骨大漠之時都不知有兩個孩子兒在世,可憐我那兩個孩兒未出世就沒了爹!”
她雖經歷坎坷,幼年時也過過富貴日子,雖是庶族門庭,也是正經的官家小姐。她也有那年華好時,縱未生那傾國傾城面,卻也有那三分芙蓉面,窈窕肌骨勻。剛成婚時,她也是那嫻靜溫和女子,自夫君亡故,鄰里便生閒話,說她剋死公婆又剋死夫君。她寡居在家那三年,鄰里欺,潑皮擾,連那日送亡夫衣冠來的縣衙捕頭都惦記上了她,要出銀錢買她夜裡相陪,與她在家中做對兒野鴛鴦。
她抵死不從,一怒之下開了屋門,學那市井潑婦,罵鄰里,攆潑皮,白日學那粗婦舉止,夜裡心中苦悶難紓,便提了夫君的劍去院子裡,學他寒夜舞劍。
熬過那三年,她出門求生計,所幸她幼時過過官家小姐的日子,嘗的都是官家菜,品的都是精貴點心,嫁人後為了侍奉公婆,她在菜食上頗為用心,練了一手好廚藝,那客棧店家便讓她當了廚娘。為省銀錢拉扯兒女,她從此吃那油多味重的剩飯剩菜,風雨不歇地為生計奔波,風霜摧人,世上漸沒了那有著三分姿色的崔家寡婦,多了個壯實兇悍如粗婦的崔郎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