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應覺,笑著打招呼:“幸會。”聲音平淡溫和,與一旁羅叔粗獷豪邁的嗓音差別極大,他指了指自己,微微眯起眼,眼角眉邊的紋路連成一片,“張曉風,我虛長你幾歲,若是不嫌棄,稱我一聲兄就好。”

“張兄。”應覺抱拳行禮,抬起的手卻被按下。

“既然加入了我們,就是自家人了,不必那麼客氣。”張曉風輕輕按下應覺的手,微微一笑,轉頭又看向羅叔,“羅教頭,他就交給我吧,臨近出發,還有很多事等你安排呢。”

這位兩鬢霜白的年輕人語氣不變,似乎與誰說話都是這樣,眼神溫潤如一。

羅叔點頭,看了看門外天色,叮囑應覺一番有事不懂問小張後,便出了大堂,這時,已有不少護衛陸陸續續聚集到大堂內,應覺不由打量起來,他們都身著護衛服,或坐或立,對新來的他並無太多好奇,即便出發在即,臉上也不見急躁和匆促,全然一副安靜的樣子。

張曉風邁步,與應覺並肩站著。

“我們離平商會為平南道商會之首,多年打造的口碑極好,原因有很多方面,但最大一點便是我們首重己方商隊的安全,無論是本商會還是聯盟商會,離平一直秉寧缺毋濫之原則招徠護衛,我們這支商隊的護衛一共僅不到半百之數,戰力卻至少抵得上其他商會兩百護衛...”張曉風說到這裡,笑了笑,“當然,我是指平南道的其他商會。”

“羅教頭是本家人,這近五十人皆是他親自選定並經其訓導,實力如何不說,心性都至少有你眼前這十數人同般水平,”張曉風輕聲說,“實力很重要,可往往不是最重要的。”

“實力往往不是最重要的...”應覺細細咀嚼著這句話,“很有道理。”

“是有道理,不過要看情況。”張曉風輕笑道,“在江湖中,實力又往往是最重要的。”

“真繞。”應覺嘟囔了句,話鋒一轉,“但你和他們不像。”

“什麼不像?”張曉風略一歪頭。

“方才羅叔離開時,護衛們看向他的眼神都很尊敬,甚至敬畏,”應覺目光移過他霜白的鬢角,眼角的細紋,最終停留在他的眼底,“而你,雖看起來與其有幾分相似,但...不一樣。”

靜謐如水的眼底多了一絲異色,“你觀察的還挺細緻。他們是羅教頭手底下出來的,自然有畏,但我本不是商會的人,我會在這,只是因為某個承諾。”張曉風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應覺也沒有傻到去刨根問底別人家的私事,他的好奇心並不重,應覺更關心的是眼前的問題。

“張兄,我有個疑問。”見到張曉風點頭示意後,才認真說道,“剛剛你提起後我才知道這裡竟有四五十護衛,我聽說書人說過那些無比繁華的中原大城,我們平南道與之相比只稱得上貧瘠,可即使那邊鉅商一般走貨的防衛也不過如此,難道我們這次走貨規模很大嗎?或者說,風險很大?需要你口中相當於尋常兩百人實力的護衛保護?”

“這就是我方才說過的,平南道的平地初陽能在十幾年內快速崛起的根本原因了。”張曉風說著,不禁慨嘆一聲,“其他商會的手段比起離平商會並不弱,本錢也差不到哪裡去,為何偏偏讓離平獨佔鰲頭?十多年前,離平商會不過是一枚剛成立沒多久的小角色,從那時起他們的規矩就是在能力範圍內,不允許合作盟友受到任何無妄之損,行商走貨時,即使貨物並不貴重,他們也會派遣大大超過原定數量的護衛。”

“這樣不是會很虧?”應覺插話道。

“沒錯,但以商會本家的實力虧得起,羅家啊,可不是什麼白手起家的善與之輩。在其他商會看來此舉極不明智,可在不那麼太平的平南道,在流寇劫匪眼中,一支支離平商隊全是難啃的骨頭,費力不討好,都不肯咬得牙齒斷裂滿嘴是血後只吃到點肉末,所以凡是離平商會的隊伍,都極少被劫,如果離平和另外一個尋常商會擺在你面前,而價錢相同,你會選擇與誰合作?答案不言而喻,此乃小虧換大賺啊,信譽累積起來後,與離平商會合作的人越來越多,商會的路也越來越寬,至今足以直通中原,而小虧早已盈滿。”

“平地初陽冉冉升起,其勢終不可擋,本家掌事人眼光之長遠再無人敢小覷,佩服,佩服啊!”張曉風語氣抑揚頓挫起來,不住搖頭嘆息著,神情中感慨與嚮往交織,甚至還有些許講敘故事的得意,此刻的他,與常駐小鎮最大的酒肆裡那位喜歡搖頭晃腦的半百說書人竟十分神似。

那位頭髮花白的說書人曾說他去過許多地方,巍城市井名山大澤數不勝數,歸根此地後,要把前半輩子的經歷全放故事裡講出來,不過沒人相信。

應覺倒是有點兒信,說書人用那種特有的抑揚頓挫的語氣說書時,總是眯起眼,腦袋也隨著話語一仰一傾,時不時還配合劇情搖頭擺手,捶胸頓足,看得眾人大樂不已,待一個段落結尾,說書人拉出一個長音久久不散,掌聲中說書人垂首表情似在回味,只有應覺才隱隱看到,說書人眼底流淌著光。

得行多少路途,遂知天方地圓。得踏多少山河,才攬清風明月。

又得懷多少丘壑,方能將沉沉古井與滔滔河江皆化為淡然話語講與世人。

所以應覺一直覺得,像這樣真正的說書人,一定讀了萬卷書行了萬里路,比家裡那個一看就沒讀過什麼書的老頭子學問高得沒邊了,即使比起鎮裡學塾的先生來也絲毫不差。

小時候老頭子也把他送到私塾裡過,頑劣的他帶著其他小孩經常把已至中年的先生氣得和張老頭一樣吹鬍子瞪眼的,知識是不記得一星半點,但尚留存在應覺腦海的畫面中,先生講學時的神情與氣質,和年過半百的說書人,和眼下不到而立的年輕護衛極為相像。

“喂,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突然一隻手掌在應覺眼前晃了晃,把神遊的他晃了回來,“你在想什麼呢?”

應覺回過神來,臉露歉意,連聲說道:“在聽,在聽呢。”

說著,應覺嘴角微彎,“我在想,若是你去當一個說書人,肯定比護衛有前途多了。”

“還別說,我真有此想法。”張曉風出奇地應和了應覺的玩笑話,“待所有事一了,我就去找個山靈水秀民風淳樸的地方安身,當個說書人過日子。”

應覺詫異,見得年輕人認真的表情,不禁說道,“你這看破紅塵的語氣怎那麼像古稀老人了,實在你比我大不了幾歲。”

“了卻身前事,非一日之功。”張曉風說了句拗口的話,見應覺欲再問,恢復溫和表情的年輕人笑著做了個停下的手勢,然後指了指門外邊,說道,“要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