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影下學之後,沈可人留下蔡書臣狠狠責備了一番,太子就坐在一旁,靜靜看著。他心裡早就看不慣蔡書臣,一直沒有機會懲戒,此番直接下了令,讓沈可人上表奏請辭了他。蔡書臣自然萬般求饒,知錯認錯,當場痛哭流涕。太子一時間鐵石心腸,非但不理會,反而直言自己要親自上奏。

是時,羅沉呆怔怔地坐在天青影的院子裡,隱約聽著屋子中沈可人的斥責、蔡書臣的求饒、太子的譏誚,但是卻聽不清任何一句話。他有些失神,彷彿花陰下的一隻小蟲,伏在塵埃上,啜吸著塵埃。

“怎麼,咱們羅大公子在這兒傷春悲秋?”突然,一根柳枝垂到他的面前。他恍然一抬頭,就看見了高屹笑著的臉。

他仍舊打不起精神來,問道:“你怎麼沒回去?”

高屹把柳條一抽,在手裡把玩起來,嫩綠的新葉在他手指尖摩挲,他漫不經心道:“阿姊在靜寧堂裡陪著兩位公主讀書呢,我等著她,一會兒同乘回家。”

“是啊。”本一提高青齡,羅沉多多少少都會眉目生彩,他是打心裡喜歡這個姐姐的。但是今日,他卻仍舊低悶著。

高屹覺察出不對,遂道:“你啊,讓我這個當哥哥的怎麼說你,不就是被那蔡書臣數落了幾句嘛,別往心裡去,他這個人,滿心裡都是偏向時不敏他們的,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我知道。”

這話更是讓高屹好奇,“你既然知道,怎麼還滿面愁容,你本來不是最不把這些事放心上的嘛。”

羅沉雙眸失色,抬起來再看高屹的時候,能看出他的疲憊,他剛要張口,卻旋即嘆了一口氣,而後才低頭道:“這幾日,莫名其妙的,心裡生煩,很多東西想說卻說不出口,而且——”

他一時噎住。

高屹雙眉緊鎖,少年面龐顯出老道,當即接了話:“而且很容易對別人的話多想對不對?”

羅沉俶爾側臉,復又低頭。

“我有的時候也這樣,別人一句話,在我心裡,就是千刀萬剮,我與阿姊說,阿姊總說是我心思太細膩了,才會敏感,但是,我自己知道這種感受,不是因為細膩,不是因為敏感,就是難受,哎,對了,你知道金陵最有名的那一曲《涉淮》吧,咱們去年元夕搶燈的時候聽見的那樂,有個人給這曲子填詞了,有幾句我覺得特別好,”他思索了幾個呼吸,“風自花去、難相同,吾與朝露似,斜光入、轉飛壺,落得自知處。”

“咱們更需要‘落得自知處’,你說是不是?”高屹也見憂傷。

一語方畢,羅沉好似通悟。耳邊莎莎風過,抬頭看,滿眼天光隨雲流轉,雀鳥聲初起,連帶著樹葉也一起響動起來,挺耳細聞,世間雜事,不過隱隱入耳的清脆讀書聲。

靜寧堂內,長門宮司教正在傳習《女史箴訓》,兩位公主和幾個世家大族的姑娘都在認真學習,高青齡的書案堂堂正正地擺放在司教一旁,她喜鮮花,身邊便也時常簇擁著許多剛剪下來的花。司教身後掛著一副古樸的《女織圖》,並一副挑字“嘉容雅言”,案頭上一柄梨花木戒尺,正面刻著“持慎配淑”,反面是一整篇《勸德文》。因而與之相比,高青齡宛如降凡仙子,百花之神,低垂眉眼寫字時更有非凡之姿。

“你們剛才讀的這一段,乃是趙漢陳玉妃的《論賢》,陳玉妃能論天下眾女子之賢德,其人賢能出眾,且在宮闈內勤謹奉君,順從皇后,當是女子們賢德之楷模,你們朗聲讀完,可有感悟?”這司教雖為女子,聲音卻沉若洪鐘,徹耳不絕。

在座女子雖有感悟,卻也不敢先發,需等得二位公主先表其情,才能接著說話。往往,在公主之後必定起來說話的,便是官南慧。

“有話直說就是。”司教環視四周。

三公主魏麗琅看了一眼二公主,只見魏麗華輕輕搖頭,面露侷促之色,魏麗琅合計三分,便旋即仰面道:“司教大人,我覺得陳玉妃不該是女子賢德的表率。”

魏麗琅乃是皇后嫡女,她的話沒有人敢反駁。但是司教剛剛才說了,陳玉妃為天下女子之表率,這一會兒,魏麗琅就敢說出這種話來,如不是公主身份,司教必然狠狠懲戒。

故而,此時此刻的司教,唯有難堪。

“公主殿下?”司教示以微笑。

“在呢。”

魏麗琅說完這句話,隨即也笑了一聲,只見她頭上珠玉環衡,這一霎時搖動起來,玓瓅作響,甚是好聽。

高青齡立時停筆,和在座所有人一樣,看著魏麗琅。只不過,她的眼裡,沒有驚訝,只有深深讚許。

“司教大人,學生有一事不明,還要請教大人。”魏麗琅又作恭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