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間,海雙靈笑意更濃,比方才平添了幾分親善,他年歲不高,又因此格外惹羅沉喜歡。款步入庭,羅沉自是掃去陰雲見天光,恭敬道:“海大師,我可算是見到您了。”

“素來聽聞你喜歡機巧,沒想到能在正一處見到你,怎麼,太子約你入宮?”他微微俯身,很是隨和。

羅沉笑著用力搖頭,“我是隨母親來見昭陽殿的德妃娘娘。”

“那為何你獨自來了正一處?”

“德妃娘娘見我在宮裡拘束,就派人帶我來這裡看看。”羅沉無不從實回答。

海雙靈的面容是看不出一點問題的,他仍舊笑著,但心裡已然生了狐疑。“既然是為了多看,我這裡正好有一件好東西,不過我還得去拿取,你先到前頭的正殿等著我,可好?”海雙靈的話頓時讓羅沉心裡癢癢起來,羅沉歡快地應答著好。

“麻公,帶他去前頭吧。”海雙靈笑著看向麻公。

麻公自無他言,遂領著羅沉回到了前頭正殿。海雙靈手捻著手,焦灼起來,恐怕深宮之中沒那麼簡單。沈德妃雖然得勢,但從來不僭越,也沒有苛待過長門宮,寬下奉上,沒有半點差池,就連他一個外人也知道,宮裡人人都傳,德妃娘娘的恩情。

正在他思忖之時,外頭忽然傳來高聲通報:“二公主駕到。”

他瞳仁一縮,已明其因。

麗華只帶著貼身的宮娥蘊雲進了正一處,前頭領事的內監連忙上前來恭候。她只道要看看自己送來的古琴是否修好,那內監正誇耀著技藝,羅沉就與麻公一步走進了她的視線。原本,她只溫柔地聽著內監說話,一見羅沉,不知怎的莫名起了笑意。蘊雲是個有眼力見的,當下即對內監道:“司工,你倒不如搬出來給公主看看,也別盡顧著討賞自誇。”

“哎呦,是的是的,奴這便去,還請公主進內殿稍等片刻。”他作媚離去。

麻公見麗華前來,更是趕忙上前行禮,口尊:“二公主福寧,您是來看琴嗎?”

麗華謙和一笑,對道:“正是,方才李司工已經去取了。”

“您請先進殿稍候,我再去備些茶點。”麻公畢恭畢敬。

麗華頷首,“有勞了。”

她與麻公對話時,羅沉已然來至近前,此時剛要行禮,麗華彷彿才看見他似的,笑問:“羅公子何時來的?”

羅沉遂答道:“才來沒多久,剛把正一處轉了轉。”

“想必你很喜歡這裡吧。”麗華很是收斂,她心知肚明,作為一國公主,決不能逾越規矩與身份。

羅沉洋溢著滿足之意,“這裡應當是大魏最別具一格的地方了,我很喜歡。”

不知怎的,麗華看見少年眼裡的爍動,心頭也跟著一跳。真的是從來沒有過,彷彿是一份獨屬於他的歡喜藏在了自己的心底。自開廟那天之後,她就對羅沉一直有著難以平息的趨附感,她十分想和他說話,十分想聽他說話,也想看他的模樣,也想再次看一次東都的夜燈初上。今日得到訊息,知道他要進宮,她是多麼想去昭陽殿看上一眼,可她萬萬不能輕易踏入。好在,採英方才來告訴了一聲。

“多謝公子。”麗華終是以感恩的話浮起了笑來。

羅沉摸不著頭腦,怔怔著問:“謝什麼?”

“之前的相救之恩。”她款款施禮。

羅沉虛扶一把,小小年紀卻很懂分寸,知曉禮儀,看著她的真誠,彼時的羅沉大大方方地應道:“公主客氣了。”

滿庭溫和,正恰如此時節東都的風候,讓人心胸舒暢。海雙靈悄悄地站在隱晦處,看著眼前的小兒女,勾起的唇遲遲沒有落下,他向來是喜歡初夏的,凡事多應景,大魏也從來沒有在這個時候出過大事,一切都很好。

玉懷璧和羅沉出宮回家的時候,面色格外紅潤,看來沈群梅給她說的話很是中聽。她喜不自勝,自己兩個兒子都能入東宮,這等好事,可比在天青影要舒快得多。雖然她知道,沒有皇帝的首肯,這件事不可能落在紙面上,而這背後又是暗中要挾,可她就是開心。

終於可以睡一個香甜的好覺了。

她心裡驀然墜了下去,那麼輕鬆自在,那麼空然無事,所有煩憂沒有緣由地被拋諸腦後,她只想好好睡一覺,這些日子來她忙碌異常。不只是她,很多人本都忙碌難停,可卻突然都一起歇息下來——皇帝自從禁閉了皇后,神思舒馳,夜夜擇美,這一夜,他安睡在安陽殿。伯嶽侯背地裡為兒子的事怒火攻心,多日憤恨,晝眠夜醉,這一夜卻滴酒未沾睡了個好覺。申乃安在宣慰司秉燭謀劃,今夜多吃了姜酒,胃裡生暖,索性裹被臥眠。趙惜寧把案閱卷,看了好幾篇,也不知不覺睡在了桌邊。

喪志的時不敏頭一次不坐噩夢,思心難耐的官南慧抱珠入夢,高屹向來睡得舒坦,羅沉也是沒心沒肺,太子倒好學,手握一卷《不盈尺》昏昏睡去,高青齡也在枕邊安放一本《漢冊》。

大責太監沒有值夜,他手底下的孝敬他,讓他好好休息了一晚,這也是他第一次沒聽見譙樓鼓更。東都真安靜,真好似月亮從雲裡扎破出來的那一聲都聽得見,潺潺的洛水繞城而去,呼應著天邊垂落的星辰入地,一起消失。不會有人在乎這一天——四月三十日——人間芳菲殆盡,事事盡安。

“唉,看來,大魏皇帝是打算緩而治之了?”寂靜的坊間,卻有人悠悠興嘆。

應答他的,是清冽卻稚嫩的少年聲音:“局面已經搞亂了,他不可能坐得住。”

“如今他的臣子中,也只有那個人能按得住他了。”這句話說得輕蔑,且嘲諷之意味甚足。

“如今,袍袖既展,收拉裙帶也只是時間問題了。”

“我們始終在暗處不是嗎?”

“不要心急,再等兩手。”這名少年從袖內緩緩露出一朵小巧玲瓏的海棠花來——不,那不是花,它是鑲嵌在一支釵上的。花本有期,唯金石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