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無論那燙傷如何疼,紅袖自始連眉頭都未皺一下。而今更是笑語盈盈,眉目疏朗,彷彿她並未毀了臉,彷彿因卸下一身枷鎖而極輕鬆自在。

“贖身?”老鴇子覷著秦主恩的臉色,拄著自己的腿,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我的兒,怎麼想起來贖身來了?可是我這個當孃的對你不好?再說你如今這樣兒,誰會真金白銀地來給你贖身,便是去了……”她又向上首偷偷瞟了一眼,“哪個還能像恩爺這般疼你……”

“行了!”秦主恩垂眸撇著茶碗中的水沫,“你開個價吧,我給她贖身。”

“哎喲!姑娘大喜呀!”這個答案似乎並不意外,老鴇立馬喜氣盈腮。

恭喜完紅袖,她轉而又小心翼翼地過來奉承秦主恩,“還是恩爺重情重義!爺,您看,您和咱們芳滿樓也是常來常往,又和紅袖情投意合多年,紅袖的價兒您之前也問過,十萬……”

“媽媽,”紅袖開口截斷她後面的話,“我現下這副模樣,可還值十萬兩銀子?”她冷笑著,“郎中都說我這臉是徹底毀了。紅袖最值錢的可不就是這張臉嗎。如今臉毀了,也就不值錢了!我現在值個什麼價兒,想必你心裡十分清楚。既然是做買賣,那就總得講究個貨真價實、物有所值。我這個貨真不真,值不值,可就在這兒擺著呢!你要的這價實不實,明眼人可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嗐!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老鴇子掛出笑臉親親熱熱地拍了紅袖一下,收回手時,卻順勢指頭一勾,暗中狠狠在她胳膊上擰了一把。“恩爺哪兒是那種薄情寡義的人呀?你這麼說,知道的是你心疼恩爺,怕爺花那幾個小錢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恩爺小氣,竟捨不得那幾兩銀子為了你們的情義!你這不是寒恩爺的心嗎!”

“媽媽,你看我如今這樣子。”紅袖起身,笑盈盈地將受傷的半張臉擎到老鴇眼前,眼神中竟是從未有過的狡黠和戲謔。

被那觸目驚心的傷口一燙,老鴇慌忙瞥開眼睛。紅袖見此笑得更歡了,卻不小心扯動了傷口,讓她不得不抽氣著收了收笑容。

“媽媽可想好了!”紅袖俯在老鴇耳邊輕聲道,“我這樣子說不得將來就砸在你手裡了。現下恩爺還沒回過味兒來,只因當初的情意一時不忍,便說要贖我。媽媽若是要價狠了,焉知他不會一下子明白過來?!若那樣您可不就雞飛蛋打人財兩空了!我勸媽媽見好就收才是。需知貪心不足蛇吞象,可別賠了夫人又折兵!”這話說得甚冷,更冷的是紅袖那直勾勾的眼神。她盯著老鴇,掩口吃吃笑著,讓人無端頭皮發麻,仿若一個陰森又文靜的瘋子。

“不過若真是贖不成身那我也不怕。”紅袖甩了甩水袖,立時挽出了幾朵妖嬈的花,“反正我這輩子也算完了,便是待在這芳滿樓也是不錯。還能給您送個終什麼的,也算全了咱們的母女情義!”

老鴇嚇了一跳,心道這丫頭可別是受了刺激真的發了瘋?給我“送終”?這話聽著可不大是味兒!瘋子不怕捱打,也沒什麼能轄制住的,萬一這丫頭哪天再一把火點了這芳滿樓,那她可就真被“送終”了!

老鴇子眯著眼睛仔細打量著紅袖,見她確實狀似癲狂,宛若發瘋,心裡不禁打鼓。可轉念一想,又不禁冷笑連連。她前面的話可不太像個瘋子能說出來的。這大概是怕我要價太高,把她唯一的救命稻草給嚇跑了,才裝瘋賣傻,也是有可能的。不過這蹄子說的確實不錯!若真要把這尊大佛嚇跑了,以她現在這樣子,那必然砸在手,賺不著銀子,反而還得賠上一日三餐的飯錢。

自以為想通關竅的老鴇子轉了轉眼睛,隨後揮著羽扇兒裝模作樣地嘆道:“還是我們紅袖心疼恩爺,果然這自古女子最為痴情!當然,恩爺也是情義無雙,世上少有。

“唉!說來我養了姑娘這麼多年,是真的熱剌剌一腔心血,實心實意地全撲在姑娘身上!姑娘吃的用的穿的使的,哪一件不是頂尖兒?這一日三餐龍肝鳳髓的咱不敢說,但那也是頓頓雞鴨魚肉地供著。一年四季的衣裳哪件不是綾羅綢緞?這些可不都是銀子換的?再有給姑娘請的那些個教琴棋書畫的先生……”

“好了!”秦主恩聽著不耐煩,揮手打斷道,“你就說多少錢吧!”

老鴇訕訕笑道:“我也不和恩爺要虛價了,這幾年衣食住行的花費統統加起來……四七二十八,五八四十……您就,賞我們三……”

“三十兩銀子便是了!”老鴇子話未說完,紅袖便接過話尾。“畢竟你買我也不過才花了十兩銀子,當然那時也算是花了高價。可這些年我也給媽媽賺了不少銀子,何止十兩,幾千上萬個十兩都有了。賣三十兩銀子您不虧!反還賺了不少!”

“喲!姑娘你這是怎麼說話兒呢?可不敢這麼賤賣自己呀!”老鴇子怪叫一聲,下死力剜了紅袖一眼,“媽媽我這一片真心可都是為了姑娘好呀。你把自己賣得這麼賤,那以後買你的爺們兒可就不會把你當回事啦……”

“瞧媽媽這話說的,我一個玩意兒罷了,臉又毀了,哪敢奢望爺們兒真把我當回事……”

嚴恬實在忍不住了,忽地起身,在幾人詫異的目光中,大步走出了添香閣,“啪”地掩上那扇雕花刻葉的閨門,將討價還價聲全部隔在了門內。

心口極悶,一時喘不上氣來。她後背抵著牆,揪著領口,憋得眼中泛淚,憋得心如刀絞。這是嚴恬第一次看見有人能不帶任何感情地出售自己。紅袖把自己只當成了一個物件,一個廉價的物件,嬉笑怒罵,討價還價,看不出羞憤恥辱。

或許逢上荒年,那路邊自賣自身的災民孤兒也會如此,卻都沒有紅袖這般冷漠平靜,這般譏諷殘酷,這般從容地置身事外與市儈算計的老鴇子討價還價。

就好像她賣的不是自己,就好像她從未把自己當成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