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高升深一腳淺一腳被白無常拖著前行。身後是黑無常鎖著吳氏。

經過之前那一嚇,他現在已經信了八分。自己這是被吳氏變的厲鬼所殺,現被黑白無常拘了魂魄。所以他心裡是真害怕了。做了那麼多虧心事兒,如何不怕?

除了怕還有百般懊惱。自己怎麼就“死了”呢?這世間的聲色犬馬醇酒美婦自己尚未享受夠呢!更有過兩天那披紅掛綵的小登科,再做新郎,重入洞房,而這回娶得又是個一等一的美嬌娘!不想他還沒入洞房,卻先入了地府!

至於剩下的那兩分不信,則是因為這人向來奸猾,疑心頗重,即使見著棺材,也得掀開蓋兒看看,才會落淚。故而臧高升心中仍存了個疑影兒,跌跌撞撞間小眼睛四處亂瞟,總想尋出些破綻來。

然而荒山野嶺,四周光禿禿的,並看不出什麼。忽而來到一處大門前,似乎與人間的豪宅沒什麼兩樣。只是那大門兩側掛著的是雪白的燈籠,將門上一塊匾額照得通亮。匾上四個大字,“出生入死”。

到此時臧高升並未覺得如何,反而疑心更重,只覺得這和自己想象的地府頗有出入。可大門一開,他卻當即嚇得一個踉蹌,好懸沒再次癱坐在地。

迎面滿眼血光,幾個青面獠牙的惡鬼正按住一人,其中一個操著鍘刀,手起刀落,登時血光迸現,便砍下那人的一隻手來!躺在地上的人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

“曲三金,生前偷盜,死後閻王老爺判其於這第十八層閻王殿受剁手之刑。再到黃泉河裡泡上個九九八十一年才可轉世投胎。拖下去吧!”那行刑的惡鬼邊說邊撿起地上血淋淋的斷肢。下一息臧高升好懸沒吐了出來!只見那截斷肢就這樣被順順溜溜地送進了惡鬼的口中,它竟然津津有味地啃食起來。

那個叫曲三金的抱著斷臂滿地打滾兒,哀嚎欲絕,另幾個惡鬼立時將他拖走。

“喲,白大人!黑大人!”青面惡鬼見到黑白無常立馬端起一張似哭非笑的鬼臉跑了過來,恭恭敬敬地請了個安,說起話來跟在臺子上唱戲似的,“這是新辦差去了?辛苦辛苦!”嘴上道著辛苦,可手裡的那截兒斷肢卻沒捨得扔下。當著臧高升的面兒,這惡鬼大大咧咧地伸出一條黑綠色的舌頭,貪婪地舔了舔上面的血水,隨後像啃雞爪子一樣咯吱咯吱地嚼了起來。

“嘔……”坐在地上的臧高升再也忍不住了,俯身大吐特吐起來。

白無常卻沒管這些,衝那啃手的惡鬼點了點頭,一把將還在嘔吐的臧高升提溜起來,大步拖著向裡走去。

吐了一場,精神似乎更加萎頓。臧高升任由白無常拖行著,踉蹌間環顧四周,卻發現這閻王殿雖外面看著普通,可裡面卻別有洞天……不!是這裡面根本就看不見“天”!頭上空洞洞死沉沉的漆黑一片,已不見了剛剛的殘月孤星、薄霧淡雲。似乎一進那“出生入死”的大門,便進到了另一個不見天光、沒有日月星辰的世界。這裡所有的光亮,唯聚在路兩旁那幾個一動一不動的引路小鬼手中的白燈籠上!

大門在身後緩緩關合上。臧高升突然醒悟過來。出生入死?出生入死!不!他不能入這鬼門關!入了死,就回不了頭了!

想到這裡,也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力量,臧高升猛然大力掙開了白無常的桎梏,發瘋一般轉身向大門跑去,卻被緊隨其後的黑無常上來一腳踢倒在地。戴著枷的吳氏見狀,立時呲著一口黑牙,十指做鉤,又要撲將過來,卻被黑無常一把拽住鎖鏈給拖了回來。

“別費勁兒了!”白無常不緊不慢地踱了過來,笑嘻嘻地看著一時沒爬起來的臧高升,尖細的聲音剌著耳朵生疼:“閻王讓你三更死,就不會拖到五更天!更何況還有個吳氏在呢!你便是逃到天邊兒去,她也能找著你。哦,對了,還有那個劉三喬!如今他二人都要在閻王駕前討個公道,這才帶了你來地府來告狀。否則遭兩個惡鬼索命,說不得你就要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說著也不管地上人的如何兩股戰戰,軟成麵條,只一把提溜起來拖著向前。於是臧高升被迫又開了一路上眼界,受了一路的刺激。

先是迎面一口燒了滾油的大鍋,幾個小鬼架著個剝了衣服全身赤裸的人投了進去。那人被炸得慘叫連連,每每想爬出油鍋,都被鍋旁的小鬼拿著木叉一把按了回去。可炸了許久,就是不死。也是,本就已變成鬼魂,如何會再死一次?!

然後又看見個被剮心剖肝的,內臟散落一地,惡鬼們聚在一起掙搶分食,被吃掉內臟的人敞著空蕩蕩的肚皮瞪著眼睛,發出“嗬嗬”怪叫,朝臧高升伸出一隻血淋淋的手,似乎在求他相救。嚇得臧高升立時又是一聲尖叫,隨即襠下水漬淋漓。

然後又有什麼剝皮、挖眼、開膛、抽筋……經歷了前面幾個最駭人的情形,後半段路程他已嚇得麻木,只是半閉著眼睛,任由那個力大無窮的白無常拖行,每每有冤魂因受刑而淒厲慘叫,他就下意識地也跟著尖叫起來。

路,其實不長。可臧高升走得卻備受煎熬,幾度要昏厥過去,都被白無常一把拖起來給搖醒。怪不得人們常來說心路艱難如走了趟阿鼻地獄,這真正的地獄之行可比世人口中所說的更加驚悚駭人。

也不知被拖行了多久,經了刀山油鍋,穿過一堆斷肢殘軀,前面引路的白無常突然停下腳步,將他扔在地上。

“臧高升已捉拿歸案,屬下等特來交旨!”白無常的聲音尖銳刺耳。身後傳來“譁楞楞”鎖鏈聲響,黑無常也忙扔下手中鎖鏈上前一步行禮覆命。吳氏自覺跪地,一言不發。

這是……閻王殿?

如爛泥一樣的臧高升茫然地睜開了眼睛。大堂正中懸著一塊匾額,上面寫的卻不是什麼“明鏡高懸”,而是“天理昭昭”!

兩根丈來高的石柱上插著火把,雖然如此,堂上依舊昏暗,壓抑得讓人喘息不得。

這大堂的情形似乎與他平日在京兆府所見的並無二致。同樣一張碩大書案,一把交椅,大老爺端坐其上,衙役三班列隊,書記在側持筆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