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色漸深,嚴家小院。

嚴文寬到底還是放心不下女兒,傍晚在定安侯府匆匆用過家宴便告罪回家。不想女兒已然先一步從公主府回來,可臉上卻不見他所預想的欣喜嬌羞,反而波瀾不起,極為冷靜。

嚴文寬卻知道,女兒這是在難過。年少喪妻,獨自照顧幼女,這對別的男人來說太難太苦幾乎不可能撐下來,可嚴文寬卻堅持了下來,且樂在其中。除了對愛妻的深情追思外,還因嚴恬自幼便極孝順懂事,深知老父不易,從來扮喜不扮憂,有時甚至綵衣娛親,只為博父親一笑。所以嚴恬從小就快樂飛揚,是他的開心果。

可,人不會總是快樂飛揚的。嚴恬當然也會傷心難過,雖每次她都強忍,面上幾乎看不出痕跡,可嚴文寬作為父親,卻還是每每皆能準確感知。就如今天,恬恬正在傷心,而且極其傷心。

故事不長,不過是從下午離開定安侯府講起,嚴恬卻講得十分艱難。

真是奇怪,只是一小段過往罷了,何時她連話都講不明白了?

真是奇怪,她似乎力氣也變小了,為何使了百倍的力氣卻才勉強繃住了眼淚?自己可是一向極擅隱藏情緒。但今日卻似乎格外的難,格外的費力?那一次,她面對那麼大一堆的銀票和地契都能做到波瀾不驚……

那麼一大堆呢……

真是奇怪,她好像是生了病,不然為何心這麼疼呢?可她一向強壯,騎馬射箭,上牆爬樹,比男孩子都迅捷靈敏,就如那次騎馬……就如那次爬牆……

還有……

嚴恬陡然捂住胸口,毫無徵兆地一頭撲倒在地。嚴文寬當即嚇得魂飛魄散,跳起來飛跨一步伸手來扶。“嘩啦啦”茶碗打翻碎了一地。門外的小珠、胡嬸聽見聲響一起跑了進來。

此刻嚴文寬坐在地上,像小時候一樣抱住嚴恬,眼眶發紅,卻強扯出一個笑來,吩咐道:“沒事。去給小姐熱碗牛乳。多加糖!”

話音未落,嚴恬便伏在父親懷中嚎啕大哭起來。

什麼是父母?父母便是這千萬般苦中的那勺糖……

……

嚴文寬很後悔沒能早點和嚴恬談一談。以前雖然他也有諸般擔憂,可卻仍心存僥倖。秦主恩恐怕是這世上最離經叛道天馬行空的男人,也許也是最能理解和包容同樣離經叛道天馬行空的嚴恬。

他很早之前以為只要有個可控的男人,再保女兒衣食無憂平安一生便好,於是他找到了田雙全。可後來發現,那樣的男人會是嚴恬的累贅,會是束住她的繩索。和田雙全在一起,嚴恬永遠不會快樂。

這世上,人和人之間就是這樣奇怪,明明同樣的鼻子眼睛,可你就只同他呆在一起才會快樂,也只願意和他呆在一起。若是別人便沉悶壓抑,怎麼也快樂不起來,甚至相看兩厭,甚至彼此生怨,甚至寧獨坐寒地也不願回家和那人共處暖室……

嚴文寬不敢冒這個險,於是他放棄了田雙全。可他同樣也不敢冒另一個險,所以他不敢放棄秦主恩,雖然他身上有太多太多的……“缺點”和隱患。他尚未來得及和嚴恬談及的“缺點”和隱患。他也確實不知該如何去談……

今日,他卻被迫要來談這個話題。也要談一些……男人的真相。或許還有一些機鋒禪語,關於選擇和捨棄……

“女兒,你可知道,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和事。就如一朵花必會凋謝,一片葉會有蟲咬的痕跡,一束陽光不會始終照耀在你的身上。若如此,便只能看你要選擇什麼,然後捨棄什麼。若選擇此時的豔妍芬芳,便要捨棄花朵的長久陪伴。若選擇新綠的愉悅清馨,便要捨棄葉的完美無瑕。若選擇溫暖與明亮,便要捨棄光的固守堅持。若,選擇以後,便要捨棄從前……”

“可,父親,人真的會如同一朵花、一片葉、一束光那麼簡單嗎?我以為的以後就真的是以後嗎?那我,又會不會變成另一個從前?”

“這……超出了我的判斷,畢竟未來有太多的不可預測……”

“父親,我好生羨慕母親。她一定是個得上蒼眷顧的女子,所以才遇到了父親。”

“那上蒼一定極恨我,薄待於我。就這樣早早地把她接回了天上,扔下你和我在這世間。唉,眾生皆苦。自古情深不壽,慧極必傷。我反而想你平庸一點兒,受挫一點兒,也許這樣磕磕絆絆卻終能走得長長遠遠。”

“爹爹,我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但依心所想,依心而行,一切隨緣隨心總是對的。”

“我的心似乎告訴我,就此止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