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此處,嚴恬猛然捂住了嘴巴。

那一年,秦主恩應該只有九歲。那一年,他全族盡滅……

以前嚴恬讀史,知道西漢城陽王劉章的王妃呂氏榮寵一生。丈夫生前夫妻恩愛,丈夫死後其子劉喜繼城陽王位,她又做了二十幾年的王太后,最後壽終正寢,得以善終。

以往每每讀到此處,她都會覺得十分怪異。作為呂祿的長女,太后呂雉的侄孫女,她是如何在呂氏全族被劉氏所滅後仍和劉章伉儷情深恩愛有加的?畢竟劉章在平諸呂之亂中可是立下頭功的急先鋒。

她又是如何在劉家掌權的天下安穩度日盡享富貴榮華?

難道她一點兒不怨,一點兒不恨?每每午夜夢迴,又會不會想起死在劉氏刀下的父母兄弟?

有些人的忍辱負重已經超出了嚴恬的理解範圍。只是為了活下去嗎?還是不過對命運無可奈何的妥協?事已至此,就這樣束手就擒……呂氏那時如何日日面對劉章,面對劉氏姻親?秦主恩如今又是如何日日面對襄寧公主,面對太后和皇上?無論是如何面對的,必然痛徹心肺錐心刺骨。

“至於襄寧公主……確實是位奇女子。”嚴恬沒想到自己心中剛想到襄寧公主,父親竟就開口提及,不由得一怔,目光中便露出幾分鄭重。

“這世上少有人能以身為餌,以己為棋。尤其是……狠得下心腸……”

“狠得下心腸將結髮丈夫及其全族老少送上黃泉路?”在聽了秦主恩的身世過往後,嚴恬不知為何胸口似乎突然憋了口氣,不上不下,堵得她心煩氣躁,堵得她氣滯心焦,以致一開口這份氣躁心焦便衝口而出。

嚴文寬抬眼看她,若有所思,捋髯緩緩道:“也不能這麼說。齊家的覆滅完全是咎由自取。當年齊氏一族在初代寧國公齊少楓的帶領下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可實際上卻早已埋下了個天大的禍根。

“禍根?”

“對!禍根。”嚴文寬的神情突然有幾分晦澀,“我剛剛說了順平廢帝的長孫乃和太子一樣皆是齊氏女所出……”

“難道,順平帝的長孫並未得天花暴斃……”嚴恬陡然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

嚴文寬沒有回答,卻看著她慢慢點了點頭。

若是如此,那齊氏便不是什麼狂悖僭越,而是大逆不臣!他們藏匿前朝血脈是為了什麼?僅僅為了骨肉親情,為了那一半的齊家血統?

別開玩笑了!當年的寧國公齊少楓已年逾不惑,半生的大權在握,半生的殺伐果斷。齊氏一族更經百年沉浮,祖訓家規、為官秘訣哪一樣能培養出個感情用事的家主?!齊家就不可能出什麼重感情的領頭人!每一個決定必然深思熟慮,必然出於利益。

又是一個“奇貨可居”的故事,只可惜齊家生不逢時,未得遇個即位三天便離奇駕崩的秦孝文王。

興武帝不光命長,而且更加強勢精明。齊家當年能隱下順平血脈,未被抓住把柄,絕對是靠著齊少楓那把兩倍於皇帝的年紀和浸淫權力場多年的心智,費盡心機,竭盡所能,方才瞞天過海。

只是那終究是個禍根。興武帝和運和先帝當年是否有過懷疑,不為所知。可到了本朝,齊家的幸運終是到了頭。

襄寧公主自然不是什麼普通閨閣,嫁於齊家十年,只要有用心,自然能尋到蛛絲馬跡,再順藤摸瓜,最終揪出這驚天秘密。

可,順平帝當年畢竟名義上是禪位。即便查出來齊家隱匿了順平血脈,也不可能大張旗鼓地以此定罪。那又不是反逆之後,朝廷根本無法將那枝血脈明目張膽地斬草除根。

但也更不可能召告天,認下這枝皇族血統。皇族爭鬥何其殘酷?!誰又會在臥榻之側容下他人安睡?

於是……齊家便被滅了族!

以齊建成之罪,不過是專權跋扈,專擅僭越,殺他一人,齊家眾人發配邊疆,似乎也就夠了。齊氏本可以保住全族性命的。

但藏匿順平血脈,這卻是罪涉謀逆!已觸及到了皇權的逆鱗!歷朝歷代此罪必要殺之而後快!雖然,這謀逆的罪名未經堂審作判,不過是皇帝心裡暗認定……

再者,唯有借夷齊氏九族之機,方才能理所當然地徹底剷除隱在齊家的那枝順平遺脈。誰又知道,那年京西法場同時而落的百餘顆人頭中,有幾顆是皇族貴胄的高貴頭顱。那撲倒於塵埃的無頭屍身,又有誰是真正的龍血鳳髓……

外面似乎起風了,呼啦啦吹得窗稜作響。嚴恬覺得今日格外冷,似乎並非乍暖初春,而是深冬寒夜……

……

天邊殘陽如火。似乎起了風,呼啦啦吹得戰旗作響。皇宮西南角的小校場上,永治帝隨手將手裡的硬弓扔給了總管太監劉誠。邊走邊轉頭看向身邊的秦主恩笑道:“你這皮猴,這麼長日子沒進宮來看看朕和太后了,又是尋著什麼樂子忙成這樣?聽說,是幫著新任京兆尹嚴文寬去審方玉廷的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