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二家的要替罪護著的人很快便被帶到榮梓堂。是嚴怡的丫鬟清塵。只是這丫頭早上還好好的,此刻卻兩頰腫漲,似被人狠狠煽過耳光。

到底不過才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本就心虛,也沒經過這麼大陣仗,一進榮梓堂,頭便不敢抬起半分,剛跪倒在地便嚶嚶哭了起來。

二夫人臉上稍稍有點兒不好看,畢竟是她們這一房的人生事。不過好在襄寧從來都不算外人,而今日榮梓堂內這事,結了也就結了。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大嫂的本事她還是相信的。

定安侯夫人看了眼二夫人忍不住嘆氣,抬頭對襄寧長公主解釋道:“這丫頭年前定了親,正是吳二家的小子。她爹孃也是侯府的世僕,兩家素來交好,兩個孩子一起長大,都是大人們看著長起來的。恬兒說要找一個足能讓吳二家的冒死頂罪的晩輩,想來想去,唯有這丫頭了!無論人情、身份都是儘夠了……”

話音未落,清塵立時伏地嚎啕大哭。

“好了!”定安侯夫人皺了皺眉,“莫要擾了公主清靜!”

哭聲戛然而止,那丫頭似乎一下子被哭聲噎住,不敢出來又咽不回去,只能嗚嗚咽咽極力壓抑地抽泣著,以致憋得滿臉通紅,渾身直抖。

爬在地上的吳二家的,見此也忍不住抽泣起來,只是聲音更加剋制。

嚴恬垂下眼睛,耳中傳來大伯母對清塵極平靜的發問聲:“我今兒一早看見你們姑娘是帶著你出來的,怎麼半晌午的時候倒換成了收露,卻讓你又回瓊枝院當值了?而且,你這臉是怎麼了?可是和哪個小丫鬟淘氣了?要知道,這下人私鬥互毆可是要打十板子然後一併攆出去的!”

“打十板子”可不是普普通通清清爽爽地打十板子,那是要脫了褲子當眾行刑的,府內凡是不當值的下人屆時都要前去觀刑。為的就是防止有人滋事生禍,甚至吃酒撒瘋,聚眾毆鬥。這一場責罰下來,被罰者再就沒臉做人了。更何況還是個未嫁人的姑娘,到時候只有死路一條。

還有“被攆出侯府”,這可不同於“放出去”,而是你賤籍仍在還是侯府的下人,但卻沒了活命的營生,更沒了往日的體面風光,到時候單是眾人的恥笑嘲諷便能殺了你。所以就算不是打板子,只“攆出府去”這一項,便斷了活路。

清塵嚇得再也忍不住了,忽而大放悲聲,邊搗蒜一般地磕頭,邊急急辯解道:“奴婢,奴婢不敢,不敢私鬥!奴婢的臉,臉……”

“清塵的臉是恬姑娘打的!”眼看清塵嚇得幾欲失語,半晌也說不出句整話,吳二家的又是著急又是心疼,當即搶著開口替她申冤,語氣中頗帶了幾分恨意。

“我打的?”嚴恬十分詫異。

主子責打下人,乍一聽似乎沒有什麼,“奴婢賤人,律比畜產”,本來就當不得人,打幾下似乎也不是什麼大事。

可名門望族莫不都講究爭當個積善之家,所謂因果輪迴,“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因而多以寬柔待下仁厚治家,當然也重獎懲分明治家嚴明,卻很少有主子親自動手責罰個奴才的。各府還以此家風相互做比,若有那對僕從嚴苛暴虐的,此府反成談資笑柄。更有甚者其族中子女婚配受損。畢竟誰也不願嫁個狂躁暴戾之徒,或娶個驕縱狠毒之人。

如此,若閨閣女兒傳出虐打奴僕的流言,那其閨譽無疑毀損,必會被人戲謔恥笑按上個“兇狠毒婦”或“母老虎”之類的諢號。試問哪個鐘鳴鼎食之家敢娶這樣的女子?所以吳二家的今日這當眾指證,簡直是奔著毀了嚴恬來的。

不過,這倒也不是說顯貴大族裡皆是寬和厚道的典範,尤其子女並無暴戾恣睢之人。只是各家都家規森嚴,外言不出,真有這等事又怎會讓其流傳出去使子女淪為笑柄?再者便是那性情暴戾的少爺小姐們,本人也知道這種事情並不光彩,莫不是在人前格外端莊有禮溫和寬柔,背地裡如何橫行霸道為所欲為卻無人知曉。

但像今日這般,一屆奴僕在外客面前先誣賴陷害主子,後又公然指責未婚的小姐暴虐驕縱親自動手毆打丫鬟的卻是聞所未聞。尤其這個外客還是本朝數一數二的極尊貴之人,長公主殿下!吳二家的要麼是得了失心瘋,要麼就是另有隱情有意鬧大。可無論哪樣,定安侯夫人的臉面都已經被她踩到地上踏了數腳。管家管出這樣的人和事來,就算襄寧不是外人,可這當家主母的臉上到底無光。何止無光,簡直是灰頭土臉!

因而嚴恬這邊剛看向大伯母,還未有什麼表示,那邊她大伯母便已然眯起眼睛,衝著地上的吳二家的冷笑一聲:“你今日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自己一路往絕處奔!先是攀誣主子汙了壽禮嫁禍於你,隨後又自打自臉說是自己汙損壽禮誣陷主子。如今又說主子打了你未過門的兒媳婦。怎麼?你當我是軟柿子好拿捏不成?!這前言不搭後語的!到底怎麼回事?!來龍去脈給我仔仔細細地說!明明白白地講!!”

話音未落,侯夫人便一掌拍在了太師椅的扶手上,那擊打聲其實不大,但對吳二家的來說卻如聞驚雷,渾身猛然一抖,立時嚇得面如土色體似篩糠。

嚴恬垂下眼睛,心裡暗暗點頭。堂審中要的就是這份氣勢與威攝。她雖擅長見微知著,能於細枝末節間抓住被審者的漏洞,可卻獨少了這份氣勢。因而如若堂審,她對嫌犯來說便沒有什麼震攝力。可這份威攝卻恰恰能讓嫌犯遭不住壓力,露出破綻。所以這也是為何每每她摻和父親的案子時,或只後堂牢中設計問話只在察顏觀色,或運用話術套出蛛絲馬跡。

而今日這吳二家的恰恰便是這種情況。她不怕自己,甚至帶著一分輕視和敵意。很難說這不是侯府多年來對嚴文寬這個庶子輕視的衍生和延續。畢竟和康郡主在世時統領侯府中饋,奴隨主人意,如今府中的世僕老奴未必沒留有舊主遺風。

所以嚴恬無論是在氣勢上還是立場上似乎都不是那麼理直氣壯,更沒有那份居高臨下的震攝力。而她的大伯母定安侯夫人卻是有的。並且在她尚未隱晦請求時,便果斷出手。果然,一力降十會,獨獨這份威懾便已然將吳二家的嚇癱在地,隨後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腦兒地說了全部經過。

“奴婢受主子信任看管這多珍閣。今日聽到卯正的梆子聲便來這耳房守著。半晌午,奴婢有些睏倦,正巧清塵孝順,端了盅提神的濃茶湯來給奴婢。奴婢喝完果然就不困了。可許是早上吃壞了什麼,隨即又有些鬧肚子。清塵便替奴婢守了一會兒這多珍閣。

“可不想待奴婢回來後,便發現長公主的百壽圖被汙。清塵雙頰紅腫只蹲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哭。奴婢下了死力去問才問出緣由。原來,奴婢走後不久,恬姑娘便來了,非要看這多珍閣裡的寶貝。清塵不允,誰知她竟伸手便打,連煽了清塵五六個嘴巴,把孩子打得……”

“伯孃……”清塵此刻哭得幾乎快要斷氣,可還是勉強顫微微地扭頭去攔。

不過吳二家的卻是會錯了意,脖子一梗頗硬氣地說道:“莫怕!有伯孃在!定不讓你受這啞巴委屈!”

隨後磕了個頭繼續道,“剛剛恬姑娘那一通兒茶碗哪來哪去的,奴婢是被繞暈了。卻也知道自己沒法解釋,畢竟奴婢是真的在說謊。府裡規矩森嚴,決不允許奴才擅離職手守或隨意頂替。若是讓主子知道清塵頂替了奴婢,且長公主的壽禮還是在她手上出的亂子,這孩必然要被趕出府去,那她這一輩子可就完了。因而奴婢這才犯了糊塗,冒死認下了這汙損壽禮的罪過。

“可奴婢還是要說,恬姑娘雖沒端著茶來,可這壽禮卻未必不是她汙損的!清塵端給奴婢原喝的那碗茶就足矣!清塵這臉也不是什麼淘氣私鬥,而是恬姑娘打的!”

“這就奇了,剛剛還說多珍閣內放不得茶水,我去那多珍閣前怎麼還先進下人的耳房尋杯茶不成?便是進了下人的耳房,怎麼還獨獨去端那被人吃了一半的冷茶?且還一直端進了多珍閣裡?!荒謬!”

按說耳房的人一見有人來必是第一時間迎出去攔著。像嚴恬這樣的主子是不可能進下人的耳房,更不可能去碰下人用過的東西。這話一聽便不靠譜。除非嚴恬得了失心瘋,就是衝著直接找杯茶去潑長公主的壽禮來的。

如此,嚴恬一沒自己大老遠地捧杯茶來這多珍閣。二也不可能自降身價去下人耳房現找杯剩茶,且還端進多珍閣去。那請問她是用什麼東西潑得長公主的百壽圖?

“審到這裡也基本明白了。”嚴恬不再去看吳二家的,這就是個糊塗人,沒必要和她掰扯清楚或說服她。在場的眾人明白也就行了。

“想來吳二家喝茶的那個茶碗已被收走,是查詢不出來了。而我巳時三刻出過莘榮堂,且自始沒換過衣衫這事,也定是清塵告訴吳二家的。至於到底是誰汙了長公主殿下的壽禮,現下卻已有了個明晃晃的嫌犯!”嚴恬說著看了眼哭趴在地的清塵。“還有她這臉是怎麼弄的……那可能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嚴怡的貼身丫鬟,其中內情……她兩位伯母都還坐在這兒呢!尤其是二伯母,對她可是不錯!她家的遭心事兒還是讓她自己處置吧。

“不,不,不……”吳二家此時才猛然驚覺過來。之前一直想當然地認為嚴恬是真兇禍首,這才底氣十足地先行告發。可如今若撇開她不談,整個件事中清塵似乎才是那個嫌疑最大的人!茶是她端來的,壽禮被汙時說來只有她在現場。且“恬姑娘汙損壽禮”這些話也只是她自己說的,並無旁證。若真是如此……那這丫頭可就是在拿全家的性命鬧著玩兒!並且還把她也拉下了水!這是要坑死自己呀!

正在這時,忽聽上座的長公主輕聲一笑,說道:“我也乏了。嚴大小姐,可有興趣去公主府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