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在父親利希真被人槍殺之後,他一個人撐起整個利家,不但沒讓利家沒落,還不斷崛起,此時莫大歲數遭遇變故,仍然能硬挺的坐在這裡,已經是因為半生磨難,把這個一代梟雄淬鍊的神經與心境都遠超他人。

“不知道怎麼了,最近總喜歡做夢。尤其喜歡夢到你們祖父。記得那一天他談完一筆藥品生意,開車載著我去廣發洋行,說賺了錢要給我賣一套新衣服,說我的太舊,跟著他出去跑生意不體面。”

“等到了地方,他下了車,卻讓我在車裡等,說衣服他會替我挑選,到時候給我一個驚喜。可惜那時候我不太懂事,認為他這是羈絆我,約束我,連自己穿的衣服都沒得選,還談什麼獨立,什麼自由?既然想要讓我未來繼承利家大業,就應該尊重我,給足我選擇權利。”

利孝禾用手撫在利兆亨的頭髮上,雙眼完沒有焦點,穿過身前的利兆亨,望向虛無。

“但我們利家的傳統就是這樣,父親是山,是威嚴,是一切主宰,所以我只能在車裡等著,尋思著等他選好了衣服我就挑毛病,讓他難堪。就在我胡思亂想時候,洋行百貨商場內傳來槍聲,砰砰砰,連續三槍!我聽得清清楚楚,現在還記得那槍聲有多犀利,多短促,就像孩子突然放了炮仗,嚇你一大跳。”

“當時我也以為是有人放炮仗,直到有人高喊,殺人了!殺人了!我才知道出事兒。但我萬萬沒想到,出事的那人會是你們祖父。當時他踉踉蹌蹌從百貨商場跑出來,一隻手抓著幫我挑選好的衣服,一隻手捂著胸口,鮮血從他指縫滲出——”

“那一刻我都嚇傻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知道他笑著把衣服塞給我,對我說,這是最後一次,他幫我挑選衣服,以後我自由了,可以自己選擇喜歡的任何東西,選擇要走的任何一條路。”利孝禾說道這裡,眼淚已經慢慢流出,低眼望向兒子利兆亨,“就跟你現在一樣,利家完了,我也快走了,你可以選擇自己要走的路,我——一個做父親的,一個一直對你嚴格要求的,現在,給你自由!”

“給我……自由?”利兆亨似乎想到什麼,語氣有些發顫。

“是啊,現在我給你自由。你呢,也應該為利家做點什麼了,不是嗎?”利孝禾語氣決絕,望著兒子。

利兆亨明白了。

老父親這是要棄車保帥。

目前情況很明瞭,利兆亨一個人死,總比拉扯一大家死要強。

“父親,我謝謝你!”利兆亨語氣苦澀,“謝謝你撫養我這麼大,也謝謝你之前那麼支援我,信任我。真的,謝謝!”利兆亨朝利孝禾又狠狠磕了三個頭。

“那都是應該的。”利孝禾淡淡道,心裡卻百般不是滋味。

他從一開口就沒責怪兒子利兆亨,責怪他搞垮利家,害得眾人無家可歸,也沒有和往日那樣動輒開口訓斥,更沒有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只是如同個絮絮叨叨的老人,訴著當年自己與父親利希真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以及父親去世後的感悟。

他疾病纏身,時日無多。對利家未來怎樣,已經不再關心。

這個歲數,家族遭逢大變,已經讓他不知該如何去做,只能麻木的讓自己去努力回憶與父親當年的往事,來填充自己瀕臨崩潰的大腦。

他經歷這麼多風雨,心裡面十分清楚,也十分明白,如果再埋怨兒子也沒有用,面前一切打罵責怪全都於事無補,利家想要重振家業只有一條出路,那就是放開手,讓他們三兄弟獨立出去。

趁著銀行還沒上門查抄家產,趕快分家,最起碼能保住老大和老三兩人。

中國很傳統的一句話,有人,就還有機會。

至於利兆亨——

利孝禾其實已經說得很清楚——

犧牲他一個,成全利家。

利兆亨在父親膝前跪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起身,看向大哥,三弟,以及家裡的那些女人,一往日斯文和煦的臉上,此時刻滿堅定:“大哥,三弟,還有大嫂,弟妹——你們請放心,接下來一切事情我會承擔,絕對不會再連累利家!總之,以後利家你們來扛,所有罪名由我來認!放心,利家不會垮!”

利兆元,利兆貞等人都望向這番話的斬釘截鐵的利兆亨。

利兆亨又看向父親:“您老人家身體不好,以後的事情您老也就不要參與了!”

父親嘆息一聲,閉上眼,不再看他。

利兆亨不忍的側過頭咬著牙齒沉默一會兒,對房間內眾人道:“現在我就去警局自首,承認偽造印章,虛構合同!同時申請利氏破產,你們以最快速度把財產轉移掉,能轉移多少就轉移多少,一切由我!”

似乎為了證明自己的決心,利兆亨又看向心腹手下李天旺:“阿旺,麻煩你和我一同去警局,把我自首的訊息記錄下來,回來講給大家聽,也讓大家看清楚,我利兆亨既然姓利,就也是個男人,為了利家能夠承擔一切後果!我不是一個一無是處的雜碎,更不是一個扶不起來的阿斗!”

李天旺看看利兆元和利兆貞,兩人都朝他微微點頭,此時此刻也只有這樣做,犧牲一個人,總比全家死掉要強。

利兆亨說完之後,邁步就要朝外走去——

這時——

父親利孝禾忽然在後面說了一句:“人死債消!”

短短四個字,猶如驚雷擊中利兆亨。

他身子忍不住一晃。

利兆元和利兆貞目光也露出一絲駭然之色。

利兆亨什麼也沒說,身子在微微停頓一下後,就繼續朝外邁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