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此時,他仍不敢想象,想殺他,殺父親,殺阿淵的人,竟會是同他一起相伴長大、無話不談的二弟……

同樣是一刀捅進血肉中,持刀之人是旁人還是家人,殺傷力堪為天差地別,不可相較而言。

“大哥想聽我說什麼?”吳景令的肩膀垂了下去,像是什麼都不在乎了,語氣也很輕慢:“同父親磕頭認錯求饒嗎?我若說知錯了,後悔了,你們敢信嗎?”

“倘若是肺腑之言,為何不信?”站在老人身側的少年看著他:“悔恨未必有用,但人人皆有悔恨的權力。”

“悔恨……”吳景令笑了笑:“騙也騙了,殺也殺了,輸也輸了……真相已在眼前,又何必再虛情假意。”

說話間,他看向那如玉少年,問:“傳密信告知於我,為避開朝廷耳目而另選了回寧陽的路線……這場局,應是阿淵的主意吧?原來阿淵竟是早就懷疑到二叔身上來了。”

“是。”吳恙看著他,道:“二叔為此耐心隱藏多年,可此次卻還是太心急了——二叔分明已察覺到了設局的可能,卻依舊冒險入局,是想拿運氣相搏嗎?”

假死之事傳開後,二叔仍在四下暗查他們的下落,可見對屍身真假存疑。

且第一時間調換了城外守衛軍,想來是存了縱然他們活著,也絕不會讓他們活著入城,欲變假為真的想法。

但這些到底都是後招了。

二叔所不知道的是,當初那封送回寧陽的密信中所言,不單回城的路程是假的,回城的人是假的,便是回城的時間也是假的。

早在龍棲山之變前,他們便已經進了寧陽城。

“當然心急……”吳景令眼神沉暗:“因為你們說動了父親。”

他猛地抬起手,指向定南王:“我便不該讓父親進京的,父親在京中走了一遭,竟突然便改了主意!同意了燕王和許家軍的提議!”

他抓住了父親太過在意吳家興亡、想以最小代價來成事的心態,讓父親拿定了亂後而立的主意,他亦為此做好了所有的後續準備,可就是因為此番父親進京,他所有的計劃都被打亂了!

阿姐和兄嫂公然叛逃出京,吳家想再立於激流之外已是不能!

再這樣下去,一切都會脫離他的掌控,而為了切斷吳家與燕王的一切關連,他只能出此下策!

多次勸說未果,為了斬斷父親扶持燕王成事的決心,諸如此舉,他曾也試著做過一次,可惜那次也失敗了……

此番在回寧陽的途中將父親和阿淵徹底除去,已是他唯一的機會!

他沒有選擇,焉能不心急?

阿淵說得沒錯,他就是在賭——

可惜啊,上天始終不肯眷顧他,哪怕一次!

“所以,我改了主意,便等同是攪亂了你的計劃。”定南王看著次子,終於開口:“你長久以來勸我明哲保身,不欲讓吳家參與帝王之爭,見我心意已決,遂改為說服我立於局外觀望,待天下大亂再出手收攏不遲——你私心裡,實則是不願讓我助燕王太早得勢,你不願皇帝贏,也不願燕王贏,你想要眾人爭,天下亂……而到那時,吳家所儲存的實力,便是你手中的刀。”

他一直以為,次子風流隨性,貪戀紅塵者往往貪生,貪生之人勸他謹慎為上,他未曾察覺到什麼不對——

現下看來,倒是他一葉障目,未曾看清真相!

“父親終於明白了,沒錯,正是如此。這江山本就是謝家人趁亂搶來的,且他們無德無能,治國無方,致使天下民不聊生,所聞皆是哀聲,所見皆是不公!我這麼做,難道不應該嗎?”吳景令眼底滿是不甘之色。

看著全然陌生的人,吳景明緩緩搖頭。

吳家那些暗中推波助瀾之舉,父親曾交予到二弟手中,可二弟當真只是在推波助瀾嗎?

“錯的是當今皇帝,不是整個謝氏!”他看著吳景令,道:“二弟,你若當真為天下人慮,便該知道,唯有扶持燕王方是最好的選擇——且你分明也清楚阿淵的真正身份,阿淵是你看著長大的,他的人品德行能力如何,你既知曉,又為何非要如此偏執?”

他甚至不懂二弟對謝氏全族的怨恨究竟出自何處。

“不,你們都一樣。燕王一樣,阿淵也一樣!”吳景令滿眼諷刺:“阿淵……他自幼生來便高高在上,縱有大義良善又如何?他從未經歷過,又怎知何為不公?只有我,只有我才能助天下蒼生自苦海解脫,也唯有我才真正做得到蕩平天下不公之事!”

吳恙看著漸顯極端之色的男人,道:“所以,二叔從一開始想要的便不是吳家家主之位——”

他們吳家,一直藏著一個以“蕩平不公”為志,想得天下之人。

“當然,父親不肯給的,我也不屑要。”吳景令的視線落在定南王身上:“我有我本應得的東西,這天下,本該就是我的……您說呢,父親?”

吳恙眉心微動——本該?

定南王無聲握緊了手指,看向他:“你究竟在胡說些什麼——”

“胡說?”吳景令笑了一聲:“父親是想問,我是何時得知的吧?”

“容我想一想……大約是十一歲那年吧?或是十二歲?”他將手負在身後,微微抬起下頜,做出思索之色,認認真真回憶著舊事:“說來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大慶未立,天下尚是動盪之際,我曾隨兄長在寧陽城外施粥,帶人安置南面來的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