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誒。”柏世鈞連連應聲。

如此,柏靈和柏奕便都起了身。一人重新拿了紙,一人取來了算盤。

柏靈持家多年,對眼下家裡的情形最是熟悉,哪裡要添置傢俱,哪面牆要怎麼補一補……一樁樁,一件件列了出來。

柏奕那邊打著算盤,估摸著市上的行情算價,兩人商量著家與院子的翻新,時不時抬眸問問柏世鈞的想法。

柏世鈞原本一覺醒來覺得萬事皆休,此時見柏靈和柏奕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算著賬,他忽然覺得,先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某種東西一下就被驅散了。

真是何德何能,能有這樣的一雙兒女。

孩子們都沒有完全放棄希望,他一個已經半身入土的中年人又怎麼能先認命呢?

柏世鈞站起身,挪著椅子坐到柏奕的邊上,雖然陌生,但他決定從今日起,也多操心操心這些以往讓他避之不及的家務雜事。

次日一早。

仍是天還矇矇亮的時候,柏奕和柏靈同時被內務府的管事領進了宮,在他們各自去往今後要長待的地方之前,他們各有一套繁瑣而漫長的手續要走。

兄妹倆動作都不快,像是心照不宣。

等他們將各自的材料都確認完畢,在休憩室等候宮人審批的間隙,柏奕望向妹妹,忽然道,“你對父親可真有耐心。”

柏靈有些意外,“是嗎。”

柏奕端起茶杯,輕啜了一口,“你給他講那麼多道理,可他卻未必真的能完全明白。”

柏靈想了想,似是有些疲倦地靠在了椅背上,“我有一個自己的想法,你想聽聽看嗎?”

“嗯?”柏奕看向柏靈那邊,“說說看。”

柏靈伸手捏了捏肩膀,垂眸輕聲道,“如果把我們和我們周圍的人,都比作草木,那最極端的兩類,大概是蘭花和荊棘。”

柏奕目光微動,“怎麼說?”

柏靈笑著看過來,“荊棘極度頑強,在惡劣的環境裡,靠一點水一點陽光就能活,可它渾身是刺,從頭到腳都寫著生人勿近;蘭花呢,特別地好看,人人都喜歡,但它又特別嬌弱,如果水和氣候哪怕有一點兒差池,花就要枯萎……我覺得老爹就是蘭花這一卦的人。”

柏奕一時笑出了聲,不以為意地擺擺手,“還蘭花呢。我看他這麼輕信又好騙,能活到現在還進了太醫院,根本就是個奇蹟。”

柏靈也笑起來,“你且聽我把話講完。世人雖然傳頌蘭花,但是像蘭花一樣的人又往往容易早夭。歷史上的那些殉道者,不都是這樣的人嗎?

“老爹算是幸運的,他活到這個歲數,雖然給自己招來了那麼多的災難,可到底還是逢凶化吉,這一方面是他運氣好,另一方面,大抵就是在他身邊總有人能護著他。從前是咱們的娘,後來是老院使,現在大概又輪到了我們。

柏奕仍是搖頭,“……這樣活著,未免也太軟弱了。”

“你不能去要求一朵花‘堅強’起來,花也不可能像荊棘一樣,渾身上下都長滿自衛的刺。花對抗暴戾的方式很簡單,如果有人去傷害一朵花,那他就不開放。”

柏靈看向了一旁的柏奕。

柏奕面色已變得沉凝起來,他放下了茶杯,專心聽柏靈說下去。

“人的精力有限。人有自由去判斷自己究竟要把時間都花在什麼地方,也就要去接受對應的代價。爹那個樣子,我想也不全是因為他性情軟弱,而是覺得要抽空面對這些爾虞我詐都太過麻煩。他不是說‘不足謀萬事者不能謀一時,不能謀全域性者不能謀一隅’麼,我覺得他比我們都更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所以對別的什麼都不計較。”

柏奕臉上的笑容帶著些自嘲,“……照你這麼說,他倒是活得比我們更通透。”

“我們也有我們自己的選擇,”柏靈的目光垂落下來,“雖然我也沒有完全想明白……但這些只能等我們離開了這裡,才有機會去規劃了……”

一個宮人施施然地提著瓷壺進來,兄妹二人都噤聲不談,目視著他來給杯中添滿了水,又目送他出去。

柏奕這時才道,“如今你我都成了他的花泥,還不知道扛不扛得過將來的風雨。”

柏靈正想接話,內門就已經開啟,先前帶路的宮人從裡頭快步走出,柏奕和柏靈同時站了起來。

柏靈、柏奕:“這麼快?”

“已經是慢的啦。”那太監瞥了柏靈與柏奕一眼,笑道,“萬歲爺欽定的人選,我們哪裡敢怠慢呢?你們拿著這個引子,跟著前頭的小李子去,他會帶你們去內務府領東西,腰牌、衣服什麼的,各按規制,到了之後有人和你們說。”

宮人們在前面帶路,此時前朝仍有典禮,太監們領著兄妹兩人走上了城牆上的石廊,繞過前頭的宮城,向內宮而去。

高處風大,兩人緩步向前,在他們的左手邊,這一整片的宮殿一座連著一座,亭臺一頂接著一頂,鎏金的瓦簷,硃紅的宮牆,吐綠的嫩柳……它們曾看過無數人在這裡攀爬上權力的頂峰,也看過無數輸家在暗無天日的角落裡悲聲夜哭。

柏靈的目光穿透眼前的長風,望著這幾乎沒有盡頭的宮闈,慢慢地吐出一口氣。

現在,就讓我們來鬥一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