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傾的眼神,漸漸飄出窗外,就讓他在這最後一局棋裡,替自己留一點私心吧。他不想讓韓衝捲進這一場紛爭裡去,如果可以,最好韓衝可以代替他照顧墨謠。他們小時候不就一起流浪麼,以後大概也可以那樣吧……

有那麼一瞬,他也想過,可不可以把墨謠送去蕭禎身邊。可這念頭,只要想一想,他心裡就會像針扎一樣,在韓衝身邊,墨謠只會多一個哥哥,而在蕭禎身邊……他分明曾經看見,他們之間糾纏不休的目光。

墨謠在窗外,慢慢收回手,從宮婢手裡接過茶壺,抹乾淨臉上的淚,笑嘻嘻地跳進屋裡:“蘇傾,泡這壺茶好費事呢,手上都燙起了幾個泡……”

蘇傾拉過墨謠的手揉一揉,語氣異乎尋常的親暱溫和:“下次小心一點。”

黃起一言不發地退出去,把空間留給他們。

“來,墨謠,我帶你出去。”蘇傾把她拉起來,往外走去。

“去哪裡?”墨謠被他拉著,出了承元殿,上了馬車。車輪轆轆,向壽春城外駛去。她心裡的疑惑越來越重:“這時候出城做什麼?萬一被秦軍看見你,怎麼辦?”

蘇傾的時間,都用在書案上,幾乎從不出城踏青遊玩。他在車廂裡,手指靈活地翻動,把自己的碧玉冠解下,頭髮束成一個尋常書生的偏髻。他略帶狡黠地一笑:“這位姑娘不必擔心,小可聽說,秦楚兩國正在議和,此刻雲照山一帶是很安全的。”

墨謠還是第一次聽見蘇傾這麼說話,知道他刻意模仿踏青的書生,被他話裡奇怪的韻味逗得咯咯直髮笑,可還是忍著笑說:“那就請公子引路,奴家願隨公子同行。”

山間草木青翠,墨謠本來就好玩,時不時伸出手去,嘴裡學著山間的鳥叫,逗引著那些小鳥落在她手指上。竟然真的有小鳥不怕她,落在她手掌心上,她被小鳥觸得掌心一樣,笑著往外一推,小鳥就重新展開翅膀,飛上天空。

蘇傾也探出頭來,摘下一片葛葉,遞給墨謠:“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這麼直白的話,還是第一次從蘇傾嘴裡聽到,墨謠彆扭地轉過頭,不接他的葛葉,小聲說:“說什麼瘋話,我們哪有一日不見面?”

蘇傾握住她的手,把葛葉別在她發上,襯著她明亮的雙眼,倒更有幾分像個美麗的蠶女。

馬車停在半山腰,蘇傾先跳下馬車,再伸手來拉墨謠。落地時,蘇傾撐著車轅,捂住嘴咳嗽,可他很快壓住,對著墨謠抿嘴而笑。墨謠直視著他的眼睛,心神盪漾。君子如玉,大約說的就是他這樣的人,笑起來,就像月光撫摸著山崗。

蘇傾難得地開朗,拉著墨謠的手,穿過一片低矮樹叢。走到一扇鏽跡斑駁的門前,他熟練地推開門,彎腰鑽進一條低矮的甬道,接著回身拉著墨謠,讓她走在自己前面。

甬道彎彎曲曲,不知道走了多遠,前方豁然開朗,出現了一處石洞。

墨謠跳進去,抬頭一看,忍不住“啊”的叫出來。原來這裡是招仙祠的後院,這處石洞就是從前看飛天畫壁的地方。牆壁上,舞姿曼妙的女子,仍舊栩栩如生,眼睛處也依舊是空白。

蘇傾用火折點亮燭臺:“這個石洞,我小時候經常來,一躲就是一整天。那時我一心想做畫師,在這裡偷偷練習。”世事弄人,他沒能成為卑微的畫師,卻成了權傾楚國的令尹。

墨謠仰頭看著畫像,忽然明白過來:“啊,這飛天像,是你畫的?”

蘇傾笑著點頭:“是我畫的,招仙祠那年香火艱難,我就畫了這幅飛天神女像,幫他們度過難關。”他抬起頭,仔細打量著自己的畫作:“可惜,還有一點沒有畫完。”

他掏出帶來的炭墨,挽起袖子,攀著碎石向上爬去。墨謠怕他跌下來,急著勸他下來,可蘇傾只是搖頭,繼續往高處爬去。

攀到飛天神女的面容附近,蘇傾坐在一塊突出的大石頭上,回頭看了一眼墨謠。那一眼,像要把她的樣子,永遠銘記、鐫刻。

他用炭墨,一筆一筆地勾畫,先是眼睛的輪廓,接著是細長彎曲的眉毛,最後是捲曲的睫毛。一雙靈秀動人的眼睛,出現在飛天神女身上。整幅畫像,好像忽然活了過來,妖嬈嫵媚的動作,加上一雙純潔清澈的眼睛,既矛盾又和諧。

“墨謠,”蘇傾沿著原路返回,站在地面上,看著自己的作品,“我畫這副畫像時,不知道飛天神女應該長什麼樣子。我去挽月館,挑選相貌俊美的少年男女,想要找出一張可以參考的臉,卻一直沒有能叫我心動的。直到……我看見了你,那天你滿臉都是汙泥,只有一雙眼睛,閃著光。”

墨謠這才知道,原來這幅畫像,是照著她的樣子畫的,難怪第一次來看就覺得眼熟。

“我剛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小女孩,毫無風情可言。我在想象裡,給你加了十幾歲年紀,”蘇傾凝視著墨謠,不知道是在跟她說話,還是跟自己說話,“等你十八九歲,嫁了人,也許就會變成畫像上的風姿了。現在麼,還是小了一點,不過已經很接近了。”

墨謠被他說得紅了臉,淚水溢滿整個眼眶,她哪有那麼好,其實想象跟回憶一樣,能把最平凡的東西,變得極度美好,石子會變成星星,白水會變成蜜糖。

“可惜,可惜……”蘇傾沒再說下去,他是在可惜,自己永遠等不到墨謠長大嫁人的那一天了,也看不到,她有畫像山風采的那天了。

“墨謠,”蘇傾擁住她,壓抑著叫她的名字,“墨謠……”

墨謠心口怦怦直跳,內心裡隱約希望會發生點什麼,可蘇傾只是抱著她,像抱著珍貴瓷器一樣,再沒有什麼別的動作了。

返回時,兩個人都有點累,靠著車廂壁,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馬車一直駛回承元殿門口,墨謠睡得淺些,先跳下來。蘇傾跟在她身後,也探出身子來。人剛在出了車廂,身子晃了幾晃,一大口血“哇”的吐出來,從衣襟到車簾,染紅了一大片。

墨謠趕緊伸手扶住他,卻覺得他身上軟綿綿的,像是被人抽走了全部力氣。墨謠滿臉都是焦急,蘇傾反倒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驚慌:“我沒事,叫人請御醫來。”

聽了這句話,墨謠心裡一片冰涼,明白他的病已經無法可想,並且,他也不打算再隱瞞下去。只要宮廷內外傳出他病重的訊息,於楚一定會有所行動,然後就是黃起,按照他們約定好的做法……

醫官匆匆趕來時,蘇傾已經躺在床榻上,嘔出的血染得整個胸前都紅透了。

診脈、詢問病情、檢視案底……醫官忙得腳不沾地,墨謠盯著他們來來回回,卻怎麼都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折騰了小半天,醫官才寫了一張方子,遞給墨謠,上面都是些人參、蟲草之類補養的藥材,根本治不了病。

“令尹大人,究竟怎麼樣?”墨謠第一次對人疾言厲色。醫官嘆了口氣:“無非是盡力調養吧了,令尹大人的五臟六腑都已經損壞了,嘔出的血都是臟腑中的積血。唉……”

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藥石無用、無力迴天。墨謠呆愣愣地坐著,連宮婢問她要不要現在去煎藥,她都沒聽見,眼淚越湧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