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謠愣了一下,看見蕭禎眼中飽含深意,立刻掃去身上的頹敗氣息,匆匆施了個禮,說:“請貴客稍候,我這就去稟報湘夫人。”

她繞到後間,心裡怦怦直跳,那女人的氣度,加上蕭禎反常的態度,已經讓她大致猜到了那人的身份。

為了應對昭襄太后可能的召見,墨謠花了不少時間瞭解昭襄太后的生平。這位傳奇女子身上,有許多謎團,傳聞她在前任楚王之外,還有一位神秘的愛人。除此以外,她和現任楚王之間,也有千絲萬縷不同尋常的關係。

墨謠深吸口氣,把桂樹的小枝剪成碎末,放進羊角青銅樽裡。成敗在此一舉,她必須格外小心,雖然從沒見過前任楚王,但從現任楚王身上,可以大概推測出先王的樣子。王室用的香總是固定的幾種,再加上一點年老纏綿病榻的味道……

手裡的香料剛要放下去,墨謠忽然心裡一動,十五歲的少女,忽然嫁給一個久病就要死去的老人,是成為王后的驕傲更多,還是葬送一生的絕望更多?

她猶豫再三,還是把青銅樽裡的香料倒出來,洗淨了手重新準備。她要賭一把……

昭襄太后等候的時間已經太久,幸虧還有蕭禎陪著她說話。兩人都是胸中有丘壑的人,從天象推演,到排兵佈陣,都能談得投機。

蕭禎的眼光第五次飄向向竹簾後時,墨謠才終於捧著兩隻陶罐,重新出現。蕭禎有些奇怪,她怎麼直接走出來了,不是應該躲在簾子後麼?還以為她是過於緊張,忘記了自己要扮成湘夫人,特意用言語幫她圓場:“湘夫人要是準備好了,就直接開始,不需要拿給貴客過目了。”

墨謠取出一條黑色緞帶,雙手捧到主位上的婦人面前:“請貴客蒙上雙眼,這樣才能不受干擾、專心品味香氣的內涵。”

昭襄太后盯著她看了片刻,才用兩根手指拈起緞帶,遮住自己的眼睛。

墨謠回頭向蕭禎微微一笑,深吸口氣,在陶罐裡點起火苗。她在淺碟裡裝了一點梅子酒,用竹葉蓋住,放在火上慢慢加熱。梅子酒的香味,和著竹葉的清香,一起飄散出來,讓人想起剛剛及笄的少女,坐在窗前讀書。可是心思早已經不在書本上,偷偷飄到窗外,幻想自己中意的少年。

接著,她往淺碟里加入一點胭脂,又往火苗里加進枯枝。少女精心梳妝打扮,勾著金縷鞋、赤著腳,偷偷跳出窗外,與心上人私會。梅子酒煮到最後,酒味已經快要散盡,只剩下淡淡的、草地一樣的味道。花前月下,鳥鳴啾啾,少年笨拙的情話,在空氣裡流淌。

墨謠偷偷瞥一眼昭襄太后,見她表情如常,一點變化都沒有。她把碟子裡的梅子酒,連同竹葉、胭脂一起,倒進一邊裝著冷水的瓦罐裡,接著往火苗中投進一大塊檀木。濃重的檀香味,遮住了一切清新淡雅的味道。少女躲在重重疊疊的宮殿中,不見了自己的良人,孤獨地面對年老的帝王。

帝王老去、病故。墨謠在沸水裡加入粗鹽和黃連,苦澀的氣息,漸漸滲透進來。等苦味瀰漫到最重,墨謠拿出小刀,飛快地手指上一劃,一滴血珠滾進水裡,似有似無的血腥味,瀰漫愛鼻端。因為指尖上的痛感,墨謠輕輕地“啊”了一聲,細弱無力的聲音,給血腥味添上了一層更真實的註腳。少女在強敵環伺中,只能選擇堅強應對。

杜蘅香氣,和著青木樹枝的味道,融合進來。年輕的太子、昔日的愛人,站在少女身邊。他們並肩戰鬥,卻又不能完全信任彼此。九重宮闕中再相見,早已經物是人非。

墨謠最後加入一點花粉,清新的花香氣,像是新選入宮的年輕女子,滿懷憧憬,完全不知道,自己要走上的是一條什麼樣的道路。她用指甲輕叩陶罐,一聲聲,像是王宮裡日復一日的鐘聲。所有氣味融合在一起,漸漸變成了一個女人的背影,獨坐在宮闕深處。她是別人眼中的傳奇,可她也終究只是一個孤獨的女人。

火苗漸漸熄滅,屋子裡靜得一點聲音都沒喲。墨謠心裡忐忑不安,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昭襄太后。過了許久許久,才看見她取下蒙在眼睛上的緞帶,雙眼仍舊緊緊閉著,眼角卻滑下一點淚光。

昭襄太后長長地嘆了口氣,再睜開眼時,雙眼中已經平靜無波。她打量著墨謠:“丫頭,你是個聰明孩子,看來你已經猜到我的身份了。”

墨謠趕緊長跪下去:“是小女子僭越了,有冒犯之處,請貴客勿怪。”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久到墨謠幾乎以為昭襄太后真的發怒了,這才聽到那個威嚴的聲音說:“我的身體,侍奉了先王,我的心,卻只侍奉過一個男人。他在我心裡,是無冕之王。”

墨謠呆住了,完全忘了自己應該跪伏在地上,竟然仰起頭看向面前已經不再年輕的婦人。這是她聽過的、最霸氣的情話。

她說的沒錯,每個女人心裡,都有一個男人。無論身份、地位如何,那人都是她心中的無冕之王!

“丫頭,”昭襄太后走到墨謠面前,寬大的裙襬蓋住了墨謠的手,“你冒著觸怒我的危險,給我講了這麼一個故事。你究竟有什麼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