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良愣愣地望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肖重華隨意地抹了抹,直到手上全是血紅的顏色,才默默地凝著眼神發呆,過了一會兒,居然莫名其妙地笑了。

“內疚,我是內疚嗎?”肖重華笑了,笑得聲音很大,好像說著什麼特別好笑的事情一般,笑著笑著,就不自覺地流出眼淚。

金良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因為他從來沒有看見過世子的眼淚,縱然生死一線,縱然尖銳的刀鋒劃破他的胸膛,他也沒看到過他的淚水。

而對肖重華而言,冰冷的眼淚流進嘴裡,卻真的是苦澀的味道。

他怔住了,呆呆地不動。

金良垂下眼簾,低低道︰“世子——”

肖重華終於明白,其實所有人都明白,歐陽暖已經死了,只有他像瘋了般,只有他不肯接受現實。他腳步踉蹌地坐進一把椅子中,像失了全身力氣一般,手撫著額頭,額前的長發盡數垂落下來,蓋在他的手背上,擋住了他此刻的表情,似乎也一並掩埋了他的所有的心傷,所有的悲痛。他就這麼呆了一會兒,默默的,很久都不再動作,過了片刻,肖重華動了一動,終於從手掌中抬起頭來。

“我要接她回來。”

他這樣說著,金良卻是一愣,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然而肖重華已經快步走了出去。

肖重華到了大公主府,大公主卻沒有像上次一樣阻攔他,不知是已經接受了義女死去的現實,還是在燕王府看到肖重華那模樣心中終於動容,她鬆了口,讓人放肖重華進去,其實就算阻攔,沒有人能攔得住他。

方嬤嬤親自領著肖重華到了門口,臉色卻是陰沉的,她已經從紅玉口中得知了肖重華疏遠歐陽暖的真相,可那又怎樣呢?不管他是為了什麼,離開小姐是事實,哪怕他是為了讓小姐安全也是一樣,最後小姐不還是變成這樣了嗎?

可是,他終究,不算是辜負了小姐的感情,也沒有和慕紅雪又任何的糾葛,在他回京後,再也沒有了和慕紅雪一起的訊息了……這就說明,紅玉說的是真的。方嬤嬤想了想,忽然走了進去,過了一會兒,居然抱了個軟綿綿的襁褓出來。襁褓裡面的孩子,一直在啼哭,奶聲奶氣,皺著鼻子,小臉紅彤彤的,看起來很是可憐巴巴的。

他突然被人從搖籃裡面抱出來,便哭哭啼啼的,只是這哭聲很是沒力氣,有一聲沒一聲的,最後還被口水嗆了一下,似乎就要緩不過來氣,方嬤嬤連忙拍了拍他的小後背,小聲地哄他。

肖重華輕輕一震,忽然回過頭來,愣愣地看著方嬤嬤手裡的嬰兒。方嬤嬤嘆了口氣,笑了一手抱著孩子哄了一番,然後走近肖重華道︰“要抱抱嗎?”

肖重華忽然眼前就模糊起來,竭力伸手出去,動了動,卻怎麼也抬不起來。彷彿,只是看著這個孩子,他就失去了全部的力氣。

別人都覺得,歐陽暖是為了生下這個孩子而死的,可是對於肖重華來說,她是被自己的冷漠無情害死的。若非自己逼她離開,她也不會被賀家婷謀害,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可是他的錯,老天為什麼要懲罰暖兒呢?明明一切都和她沒有關系的!

小嬰兒換了個環境,也不習慣似的,黑白分明的眼珠轉了一圈,忽然咿呀了一聲,提前打了個招呼,小嘴一扁,啼哭起來。方嬤嬤就著抱著他的姿勢拍了拍︰“世子,你要不要哄哄?這是你的兒子啊,小姐留給你的唯一的骨血……”

肖重華聽到這句話,只覺得心頭陣陣的苦澀,尤其是聽到方嬤嬤說是暖兒留給他最後的骨血,他突然手下一抖,顫顫地︰“我……”

此時此刻,在戰場上統帥過千軍萬馬的燕王世子,看起來也不過是一個平凡的父親,再普通不過的男人。他的面容很緊張,緊張得繃著呼吸,掌心裡也出滿了汗,他眼眶通紅地望著嬰兒,害怕似的,根本就不敢伸手去踫。

看到這樣的肖重華,方嬤嬤的心一下子就軟了,畢竟成親以來,肖重華對歐陽暖的呵護,她一直看在眼裡,只是歐陽暖的死,也是與他有一定的關系……讓她無法釋懷而已。

“這孩子……”方嬤嬤小心翼翼地將嬰兒攬在懷裡,回憶似的,慢慢道︰“小姐可是很努力才保住的呢……”

肖重華本來要去伸手踫,聞言,竟微微地僵了一下,極不自然的,垂下雙手,不敢再動。

方嬤嬤將懷中的嬰兒哄了一番,逗得他咯咯咯地笑了,才抬起頭來,看著肖重華,嘆氣道︰“這是你的兒子,小姐不惜生命,為你生下的,所以,你應該抱一抱。”

肖重華心中的感受,彷彿是有一個人在拿著鈍刀子割他的心,一點一點,一點一點,流出血來,慢慢腐爛,心中的傷口,變得難以癒合。不,或許,已經是沒有心了。

嬰兒卻根本不知道父親的痛苦,他也不知道自己一出生就沒有了母親,他只知道在自己的世界開心地笑,咿呀咿呀地手腳亂蹬,胳膊彷彿一節一節的藕,可愛的要命,他的手腳晃了一陣,才勉強抓住方嬤嬤的一根手指。

肖重華閉了閉眼楮,在開口時,聲音有些暗啞,混了濃重的鼻音,低低的,讓人也不禁跟著苦澀起來。“暖兒,暖兒……”肖重華反反復復的,幾不可聞地呢喃著歐陽暖的名字,然後就伸手將孩子抱過來,抱了一會兒,彷彿想到了什麼,輕輕閉上了眼楮。

方嬤嬤有些心酸,別過了臉。

他再睜開,卻看見嬰兒黑白分明的眼楮睜地大大的,咕嚕嚕地看著自己,這張可愛的,紅彤彤的小臉,竟然是暖兒為自己生下的兒子。

肖重華輕輕一顫,停了一停,猛然就收緊了攬著襁褓的雙手,緊緊的,幾乎嵌進自己的懷裡。

孩子的身體十分的柔軟,像是突然感覺到了什麼,他變得很安靜,很乖巧。淡淡的,迎面撲來的奶香,和著嬰兒該有的脆弱與嬌嫩,再次清晰深刻的,展現在肖重華眼前。這是自己的兒子啊,暖兒的血脈,肖重華緊貼著他的小臉,收緊了懷抱的雙手,小心翼翼地輕輕顫抖,依偎上這世上與他血脈相連的人。

嬰兒似乎被弄痛了,哇地一聲,突然哭出聲來。

肖重華輕輕顫抖,卻並不哄他,頭依然埋在襁褓之中,貼著他的小臉,喃喃反復地說著什麼,任由孩子不停地哭著。

方嬤嬤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清晰地解讀到他的悲傷。

“公主吩咐了,你可以去看看小姐。”

肖重華輕輕一震,瞬間僵住身體,不敢抬頭。

方嬤嬤嘆了口氣,從他手中接過孩子,哭得累了,嬰兒改由小小聲的啜泣,像小貓一樣,叫的人心裡難過。她悉心地哄了一番,終於將嬰兒哄得睡了,才將他抱進隔壁房中,輕手輕腳地放進搖床。

賀雨然在門口等著肖重華,帶著他進去,一跨進屋子,與外面炎熱截然相反的陰冷讓人猛地一個寒顫。陰暗寂靜的房間裡,腳步踩在磚面上,都帶了一種空洞的回聲,彷彿在走一個永遠走不完的路。肖重華一眼看到一張白色的簾幕罩在床邊,賀雨然親自走上前掀起了帷幕。一層層淺白的紗羅,層層迭迭,彷彿是無數層浮雲交迭在了一起。而在雲的盡頭,歐陽暖一點生氣也沒有的躺在床上,看上去和往常一樣,她的表情非常安靜,看起來竟彷彿是在睡著了一樣。

肖重華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到床旁的,只覺得自己每邁一步,筋骨就好似一片片,一層層,漸次剝落,帶著一種無法磨滅的慘痛。他望著她,一隻手按在心口,覺得那裡痛得要裂開了,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