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木交腿胡床上,拓跋瑤端正地坐著,手裡慢慢剝著一顆橘子b>

在她對面的蓮紋坐墩上,穿廣袖月白深衣的男子,正與太皇太后說著什麼。太皇太后不時開口問幾句,他便略略低垂下眼簾,凝神聽著,再從容不迫地一一回答。

馮妙心中一鬆,好像在雪地裡走了一天,凍得手足麻木時,終於可以整個人浸入溫泉水中,心底漾起蒸騰熨帖的水汽。王玄之言語得當、進退有度,有他陪著馮夙一起來,便不用擔心馮夙會在無意間冒犯了什麼人。只是馮妙許久沒有去過知學裡,完全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返回了平城。

王玄之多年在外遊歷,熟悉南北風物,偏巧太皇太后就最喜歡聽這些奇聞異事。他不像馮誕那樣油嘴滑舌,卻對各處的掌故由來都十分清楚,能從一個最簡單的石刻上,引出朝代更迭、風雲變幻的故事來。

太皇太后難得高興,留他們四人都在奉儀殿用午膳。拓跋瑤一直安靜地坐著,只在中間親手給王玄之添了一次羹湯,就像日日同桌吃飯的夫妻一樣自然。午膳過後,拓跋瑤便告辭離去,仍舊要回到丹楊王府去,面對那個痴傻不堪的丈夫。

王玄之和馮夙恰好也要返回知學裡,可以一路同行。馮夙盯著拓跋瑤遠去的背影,一直到她消失在垂花拱門外,才轉過頭來問“姐姐,她是皇上的妹妹麼?”

馮妙打量著馮夙的臉色回答“是陳留公主,皇上的六妹妹,已經嫁了丹楊王世子為妻。”

馮夙淡淡地“哦”了一聲,似乎有些失望。他心思單純,想些什麼都寫在臉上,像是對這位已嫁的公主很感興趣。馮妙不想叫他難堪,心裡卻暗暗記下了這件事,想著等日後再找機會慢慢勸導他。

三人並肩走了十幾步遠,便到了宮中甬道的岔路。王玄之停下腳步,轉身對馮妙說“這次回來,看你好像清減了不少,凡事……放寬心些吧。”剛剛在太皇太后面前,他都能談笑如常,此時言語卻有些乾澀。

馮妙強忍到此刻,午膳時吃過的東西,像一團棉絮塞在胸口,她手撐著路邊的白石燈座,“哇”一口全吐出來。

王玄之想要輕拍她的背,抬起的手卻在半空僵硬地停住,等她喘勻了一口氣,才神情淡漠地說“恭喜。”

何喜之有……馮妙用帕子遮住嘴角,輕聲說“我最近恐怕不能去知學裡了,能不能拜託大哥,幫我照顧夙弟?你知道他……”

王玄之鄭重地答應“我會當他是我自己的幼弟,不叫他冒犯貴人。”他清楚知曉馮妙的心思,即使對自己沒有任何益處,也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再沒有多一句的話,竟比剛才拓跋瑤在時,還要尷尬幾分。三人就在路口作別,王玄之身姿端方,連走路的姿態都閒雅飄逸。馮夙小步急趨,跟在他身後。

這一年平城的春天,比以往任何一個年份都不平靜。拓跋宏的政令越發老辣周全,用詞犀利精準,讓人挑不出任何疏漏之處可以反駁。他在鮮卑貴胄之間推行俸祿,按照官職、爵位,由國庫統一發俸,禁絕一切私自搶掠。

鮮卑貴族自然怨聲載道,表面上遵奉皇帝的詔令,私下裡仍舊搶掠不斷,只不過做起來隱蔽些,不像從前那樣明目張膽地打著自家的旗號。

這種情形,因為一件事的發生戛然而止。一向與拓跋宏親厚的南平王馮誕,在平城郊外強行圈了幾處農田做獵場。家僕強買不成,動手打人,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家,連嚇帶氣,竟然沒幾天便故去了。

事情偏巧被御史中丞知道了,一封摺子告到了拓跋宏面前。宗室親貴們都等著看拓跋宏的笑話,看他如何重罵輕罰,既不能讓人心服,又因此惹太皇太后不快。

誰料不過一天之後,懲戒的詔令就擬好了,褫奪馮誕南平王封號,改封長樂郡公,責令他把強行圈佔的土地如數退回,向那些農戶送上金銀賠禮。此令一出,平城內宗親貴胄都大為收斂,再不敢隨意劫掠平民。

王玄之恰到好處地隱藏在拓跋宏的政令之後,處處都可以隱約看見他的影響,卻又不見他與任何宗親勢力直接針鋒相對。許多人甚至根本不知道,平城還有王玄之這麼一個長袖善舞的人,隻言片語之間,就能影響九五至尊的決斷。

陳留公主拓跋瑤,日漸頻繁地出入奉儀殿,總是剛好趕在旬日來給太皇太后請安。有幾次,侍奉的宮女無意間看見她脖頸、手臂上又添新傷。宮中逐漸流傳開新的謠言,說陳留公主不肯跟丹楊王世子同房,被痴傻的世子用鐵鏈抽打,但她寧死也不肯再屈從。丹楊王夫婦對陳留公主也多有怨言,可到底害怕鬧出人命,只能由著她去,另外為自己的兒子多多蓄養美貌的侍妾。

謠言越傳越廣,連忍冬也哀嘆過幾次,陳留公主所嫁非人、實在命苦。只有馮妙心裡清楚,拓跋瑤是因為每到旬日那一點念想,才不願再接近痴傻不堪的丈夫了。至少她能在每個旬日幻想一下,自己仍舊是乾淨如初的少女,不是聲音嘶啞、滿身淤痕的世子妃。

馮妙默算著日子,腹中的孩子已經快有三個月大。她原本就很纖瘦,天氣漸暖衣衫也慢慢變薄,很快就不能再遮掩身形了。幸虧宮中有鄭柔嘉傳出有孕的訊息,吸引住了旁人的注意。

除了一天天長大的孩子,還有一件事令馮妙忐忑不安。因為馮誕被褫奪王爵封號的事,太皇太后大發雷霆,連正殿裡擺著的仙鶴騰雲鳳尾樽都砸了。這事情馮妙並沒親眼看見,是聽崔姑姑事後說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