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安提筆潤墨,一筆方方正正的小楷,順次落在觸手挺括的紙張上。這是宮中所用的上好紙張,為了防止腐壞或是蟲蛀,還特別用一種茅草煮成的水浸泡過。

含涼殿裡抄謄文書,有一種特別卻很簡單的方法,防止有人事後篡改,還是從前幼安在天后身邊侍奉時想出來的,筆端蘸飽一次墨之後,連續寫滿兩列,才能再次蘸墨。這兩行之中,墨色由濃到淡,寫成的文書要是有人想要刪改其中的字跡,很難調出完全一樣的墨色。

兩行字寫下來,幼安把筆蘸進墨硯之中,輕輕轉了個圈,柔軟的狼毫之上,便吸滿了濃黑的墨汁。她正要繼續寫下去,天后忽然開口問:“你對這個怎麼看?”

幼安一怔,接著便露出些許為難的神色:“臣媳現在已經不是宮中的書女,只是來抄書的,不敢隨意妄言。”

天后從裴適真手裡接過一顆剝好的橘子,神色平淡地說:“你是李家的媳婦,就用李家媳婦的身份,來回答哀家的問題。”

幼安側著頭,咬著筆管想了想:“那些老臣年紀大了,凡事總想求個穩妥。他們反對登基大典上由皇太后先入紫宸殿,理由無非是沒有先例罷了。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母后也不必與他們爭論,皇太后先上殿沒有先例,可皇帝向皇太后行叩拜大禮,可是歷朝歷代都如此的。孝道,是無論哪個皇帝,都不敢越線的。”

天后拈了一塊橘肉,送進嘴裡慢慢嚼了,嘴角緩緩展開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她手邊用過這麼多女官,最順手的,還是幼安和她從前的阿孃,特別是幼安,從前日日在身邊時不覺得,當真離開一段日子,她才越發體會到幼安的好處。

比起上官婉兒近乎偏執的不肯服輸,幼安的好處全在一個“韌”字上,她幾乎從不與人正面爭執,卻總有辦法,達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天后曾經用差不多的問題問過上官婉兒,可上官婉兒給出的答案太過強硬了,新皇登基,還是應該君臣和樂一些為好。她取過帕子擦了手,對幼安說:“就照你說的意思改吧。”

幼安低下頭,飛快地寫完了餘下的內容,把禮部原先提議的皇太后先入紫宸殿,改成了皇太后直接在紫宸殿中等候,新皇入殿後,要先以母子之禮拜見皇太后,然後才能正式坐上龍座。

她把寫好的文書捧到天后面前,請天后過目,只要天后同意,就可以跟其他文書一道加上天后的印鑑,然後送去禮部。

天后的目光在幼安的字跡上淡淡掃過,抬眼看向幼安的臉時,天后那張慣常嚴肅的面孔,忽然湧上了一絲笑意。她朝裴適真輕輕點頭,裴適真便會意地取過一旁的獸紋銅鏡來,銅鏡裡映出幼安的臉,一側臉頰上,染上了一點墨汁,看上去很有些滑稽好笑。

幼安懊惱地“呀”了一聲,把自己手裡的文書放在一邊,夾在一摞要送往不同署衙的文書中間,自己提著裙角急匆匆地跑出門去,要找個地方把臉擦乾淨。

在她身後,天后的目光越發柔和了幾分,就在幾天前,太平公主剛剛向她稟告,要偶爾回宮來住幾天。這還是自從那場轟動長安的婚禮之後,太平公主第一次主動入宮晉見天后。連天后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年紀越大,她對太平公主的偏愛便越多,或許是因為,只有從這個小女兒身上,能讓她體會到毫無戒備的天倫之樂。幼安那一點恰到好處的迷糊,就像極了從前聰明卻懶散的太平公主。

跨出殿門之後,幼安便放緩了腳步,熟門熟路地去了含涼殿中下人盥洗的地方,洗淨了臉後又重新上了妝。收拾妥當以後,她又閒閒地坐了片刻,估計時間差不多,這才折回了天后所在的正殿。

上官婉兒不知何時也已經摺返回來,正把天后面前的文書收攏起來,一件件清點了準備送走。

幼安悄無聲息地走到一旁落座,眼睛盯著上官婉兒的手指在文書間翻飛。

清點過後,上官婉兒忽然從中間抽出一張,正是方才幼安抄錄的那一份新皇登基典禮流程,舉在眼前仔細地看:“安娘這筆字,真是端正耐看,我自愧不如。”上官婉兒自己最擅長的是篆字,寫起來古風盎然,卻不適合用在文書上。

“不敢當,”幼安微微紅了臉應道,“清點整齊還是快些送去吧,要是你一個人忙不過來,我幫你分擔一部分也是可以的。”

“那倒是不用,”上官婉兒清泠泠地回話,“含涼殿里人手還是充足的,不過,傳遞文書這種事,最要緊的不是快,而是不能出錯。”她把幼安抄寫的那一張,仔細端詳了半晌,捏在手裡說:“要是我沒記錯的話,安娘你抄寫的這一份,好像跟先前的原稿,不一樣啊。”

“是麼?”幼安明知故問,“內弘文館抄錄,向來是可以斟酌h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