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中多為常歲寧透過孟列蒐集到的北境情報,以及常歲寧昔日印象中隴右一帶那些少為人知的、可作為戰時之用的要道、近道等,她為此專程繪了圖,供崔璟參考。

除此外,又有諸多她對北狄作戰之道的瞭解等等。

崔璟看著那些繪圖與字跡,恍惚間,似又回到了他昔日反覆翻看她遺留下的兵書及軍務公文之時。

不同的是,那些皆為她的舊物。而眼前這些,是她一筆一劃親自寫給崔令安的新跡。

她還在,還能有屬於她的新跡出現,實在是很好、最好的事情。

崔璟握著那些信紙圖紙,心中生出安定的暖意。

這種感受讓他格外安心,如此難得的放鬆之下,多日的疲憊也一併化作了安寧感受。

不多時,一名士兵入帳內稟事時,見得案後情形,連忙收輕腳步並噤聲。

案後,剛沐浴後的青年身著雪白中衣,外披一件鴉青色大氅,如緞般的墨髮半披散著,一手壓著圖紙,另一隻手支拄在案上,抵著額側,案上昏黃的燈火映照下,可見雙眸合起,竟是已經入眠。

但那張俊美無儔的側顏之上,可見五官和緩愉悅,嘴角似還保留著微微彎起的弧度。

這一刻,卸下了一切殺伐凜冽之氣的青年,周身氣態溫和包容,如在夢中垂憐天地萬物,而又使天地萬物黯然失色的人間神祗。

士兵忍不住看呆了一會兒,才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並對守在帳外計程車兵道:“都小聲些,別叫人來攪擾,大都督睡著了!”

他方才入帳求見,本是想告訴大都督一聲,常校尉回來了。

常校尉便是常歲安了,正月裡平定靺鞨之亂中,常歲安的表現可圈可點,雖被劍童告發行事過於魯莽,但立下的軍功也是實打實的,因此順利入了先鋒營,並升任校尉。

此次玉門關一戰,常歲安也在最前方殺敵,稍晚了崔璟半日歸營。

此時,剛回營的常歲安,便受到了眾將軍們極為熱情的相迎和噓寒問暖。

常歲安對此甚是受寵若驚——他知道自己人緣好,但也沒有好到如此地步吧?

這架勢,不知道的,還當此次北狄鐵騎一萬八千人,他自己便殺了一萬七千九百九十九呢……

常歲安很難理解眾人對他的如斯關切。

“常校尉,您這眼睛是怎麼了!”龔鬥甚至用上了“您”字。

常歲安忙道:“沒,沒怎麼……”

龔鬥卻細緻打量起來:“都紅腫成這樣了!快傳軍醫來!”

然而一回頭,剛要讓人去喊軍醫時,卻見常歲安身後跟著的一眾士兵們,無不頂著一模一樣的眼睛,又紅又腫勝似爛桃。

龔鬥等人不禁驚惑起來。

唯一還算正常的劍童不知該怎麼向眾人解釋此事——

事情的起源是因在此一戰中,郎君麾下的百名士兵中,不幸折損了三人。

郎君起先表現得十分冷靜,繼續指揮戰事,追擊北狄敗兵,叫他很是刮目相看。

直到追擊之戰結束,開始踏上返程……

返程尚未過半,一次中途休整時,郎君無言下馬,背對著眾人坐了下去,片刻後,突然開始抱頭大哭,嗚咽著喊著戰亡士兵的名字。

起先大家還試圖勸慰,但郎君的哭聲格外有感染力,眾人從勸說到加入,甚至只用了很短的時間。

眼看跟著哭的人越來越多,劍童一度手足無措,恍惚間彷彿置身蒙童學堂之上,他是夫子,下方只因一個孩童大哭,便帶哭了整個課堂上的學生。

這一回,多年來從不陪哭的劍童卻也破例跟著掉了兩滴淚。

而神奇的是,如此聚眾大哭一場之後,劍童敏銳地察覺到,起先對他家郎君不太服氣的那幾名士兵,竟也轉變了態度,無聲間拉近了彼此距離。

劍童默然,忽而想到在幽州時,自家女郎留下的那句評價——【阿兄只需做他自己,便能很好地收服人心了。】

出身擺在這裡,勇猛上進,而又赤誠待人,長久接觸下來,怎麼會不得人心呢?

故而在常歲寧眼中,常歲安不需要改變本我,只需要在積累經驗的過程中磨礪下去,便定能成為一名出色且被人信任擁護的武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