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個說法卻不被大多數族人認同,於他們而言,即便錢財可拋,藏書卻必須要全部帶上,這是崔氏傳世之本,決不可棄!

天色將晚之際,忽而又有訊息傳回,跑得兩腿全是泥水的一壺大驚失色:“郎君,不好了!城破了!邢州刺史已自刎謝罪!”

崔琅面色一白,急尋到族老時,只見族老正帶人往一處藏書樓而去,手中握著鑰匙。

“叔公,邢州城破,范陽軍只怕很快便要趕到!必須即刻動身了!”

族老神情一震,但還是毫不猶豫地道:“不可,此座藏書閣中有我崔氏孤本在!”

說著,正要快步奔過去時,卻被崔琅一把抓住手臂:“叔公,那些孤本我早就抄下來了!快走吧!多耽擱一刻便多一分性命之危!”

族老看向崔琅,神情顯是不信。

“我發誓沒騙您!不然您以為我這一年多來泡在這藏書閣中作甚!”

族老急聲問:“抄本在何處!”

崔琅:“我早就送去江都了,保管它們已被謄抄十冊不止,日後我給您再要一份回來!您放心就是了!”

族老身形一晃,一口血險些被逼出來——他放心……他可太放心了!

他簡直放心到能直接昇天了!

他原以為的紈絝,實則是隻碩鼠,在他眼皮子底下,竟要將家都搬空了!

他要收回對這紈絝剛生出的認可!

被崔琅拽著往回走的族老,嘴唇哆嗦著,顫抖著吐出毫無詞藻修飾的話語:“你這豎子……家主若知此事,必打斷你的腿不可!”

“可不是嘛!”崔琅邊拉著人疾奔,邊道:“所以為了讓祖父還有機會打斷我的腿,咱們還是快些走吧!”

族老顧不上再去罵他,回首看向身後的藏書樓以及在昏暗中隱現的宅院,有心道一句“都燒了罷”,但話到嘴邊,卻只紅了眼睛,竟輕易狠不下心來。

這是崔氏數百年的根基啊。

“叔公,留下它們吧。”崔琅沒有回頭,卻能察覺到身側老人的掙扎,他道:“如今有江都無二院在,大勢所趨之下,我們早已不該再將世人所得視作崔家之失了。”

世道已變,有些執念早該放下了。

在新的制度大山降臨之時,依舊固守舊念者,便註定會被無法消釋的貪念所碾碎。

族老眼中有淚滾落,到底未有下令放火,就這樣被崔琅扶著離開了此處。

臨近子夜之際,上千崔氏族人終於浩浩蕩蕩地離開了清河。

車馬隊伍中時有哭泣聲響起,有人頹廢哀嘆,有人垂淚回望,也有孩童尚不知發生何事,只不安地揪著長輩的衣角。

崔琅讓兩千私兵在前開路,將婦孺老弱族人護在中間,自己和一些年輕子弟在稍後方,再後方則是普通的僕役以及載物的騾車。

餘下的私兵則分佈在隊伍兩側,時刻留意提防周遭的動靜,並負責維持隊伍秩序。

這番排布,是崔琅在擊鞠社打馬球時,同常歲寧學來的。

那時他尚不知,有朝一日竟會將在馬球場上學來的列隊技巧,用在族人遷徙這件事情上。

崔琅坐在車轅上,回頭看向漸遠去的清河縣,頭一遭對世事無常這四個聽來普通的字眼有了具象的認知。

今年夏初時,他曾收到了“昔致遠”的來信,昔日好友在信中坦白了身份……原來東羅登基的新王,竟是昔日與他一起打馬球的同窗。

待真正上了路,崔氏族人們逐漸接受了遷離清河的事實之後,便無人再顧得上去一味感傷,心中只盼著能快些抵達太原,好結束這場從未有過的狼狽奔逃。

然而雨後道路泥濘難行,隊伍前行緩慢,愈發叫人心焦。

即便從準備動身開始,他們已近兩天兩夜未曾閤眼,但此刻除了一些孩童外,大多數崔氏族人依舊沒有絲毫睡意,心中盛滿了對未知前路的擔憂,以及對身後范陽軍的戒備。

崔琅身邊的一名青年同樣不安至極,他試圖說些什麼來消解這份不安,胡亂地向崔琅問道:“六郎,你什麼都不曾帶嗎?”

六郎身上沒有包袱,他的小廝身上也沒有,車內也不見六郎的箱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