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她願意這是她最後記得的景象

不知道過了多久, 一睜眼,她仍舊是躺在床上。莫非剛才也是個夢?模糊中記起好像是有人將她抱來了床上。——是個夢,就是說, 她還得再爬起身去喝水。柳樂一陣懊喪。

可這個夢還沒斷, 她被輕輕抱起來, 清甜的水從唇邊流入她幹渴的喉嚨。

喝完水,她又被扶著躺下。這個人沒走, 一直守在她身邊。會是誰?要是她的娘親就好了。

這人不說話, 只時不時用手貼一下她的面頰, 或輕輕握握她的腕子。那隻手涼涼的, 但又不冰,撫在身上十分受用。她得到了病人渴求的慰藉, 不再去想母親, 不一時迷迷糊糊滑入了無夢的熟眠。

“湯太醫到。”昏昏沉沉、似睡非睡間,柳樂被外面一聲高喊驚醒。

湯太醫?她想, 原來我回家裡來了。怎麼了,湯太醫為何來,爹爹身上又不好?

即刻, 她便聽到湯太醫蒼老卻又沉穩謙和的聲音在帳外說:“卑職請看看王妃的脈息。”

柳樂這才知道原來是為自己瞧病。若是別的大夫, 她真想命人趕緊將他攆出去, 可湯太醫給爹爹看過病, 不能對他不敬。柳樂感到自己的手腕讓人捉起,託在錦褥上, 慢慢拉出帳外, 良久, 又來牽另一隻腕子,她挪了挪身體, 盡量忍耐過去。

誰知還不算完,外面又說:“卑職鬥膽,還請看一看王妃的咽喉。”

聽見這話,她十分不耐煩起來,正想出言拒絕,奈何帳子已被掀開,她叫人扶著坐好,身後塞了些靠背撐住身體。柳樂還想任性偏過頭去,又怕湯太醫笑話她,只好恨恨地張開嘴。

不知哪裡來的一隻大火球一下子靠近她的臉頰,她猛地往旁邊讓了讓,火球立即從她腮邊移開。也不知湯太醫瞧清沒有,他退後,歉意道:“勞累王妃。”

“如何?”床帳剛放下,外面立即問。

“不妨不妨,王妃貴體受了急氣風寒,吃兩副藥將寒氣發出來便好。若還要燒幾日,熱度過了便也不妨了。卑職這就開方子。”

“需要什麼藥材讓人去太醫院一次配足了,拿來你親手熬藥。你就在前面候著,如原先一樣,不叫你走不許回去。”

“是,是。”

一時,外面斷斷續續的說話聲、腳步聲、忙亂聲總算止息,柳樂把頭向床裡轉過去,又睡了。她睡得不踏實,模模糊糊中總是感到有人在身邊,時不時就要拉她起來,灌她藥吃。

藥湯太苦了,她根本不願喝,但她察覺出藥匙就在嘴邊,若她不張嘴就不肯離去。論耐心,她比不過,等她張開嘴,那人就把一點點藥汁慢慢倒入她口中,一匙又一匙,不厭其煩。她實在倦了,嘴巴動了動,對方明白了,把藥碗端來,她就著碗把所有藥一氣喝完。立即,她嘗到了一小勺蜜糖——她記得這是蜜糖的甜味,不過,不如以往那樣甜,但也比藥好多了,她在口中多含了一會兒,然後,她微微搖搖頭,於是,又一隻碗送來唇邊,她吞下半碗清水。

那人摸摸她的頭頂,好像是稱贊的意思,又拿一張微濕的帕子在她嘴上輕輕擦擦,一手從背後攬住她,一手伸入被中,伸到她膝蓋下,抱她躺好。柳樂感覺與這人似乎有種默契。她沒心力,不想說話,不想聽見聲音,這個人好就好在從不開口。

不知喝過多少苦藥後,她感到神智清明瞭些,又能聽懂別人說話了——有人在外面喊:“湯午之如此沒用!怪我忘了,他在這兒空自消磨時日,醫術早就磨沒了。去請給太皇太後、給皇上診病的太醫來。”

她聽著腳步進了屋子,伴著說話的聲音:“我真笨,信他是神醫。可靠?可靠治不了病。天底下最不該信他的就是我!”

他的語氣十分懊惱,柳樂聽著,心想:連湯太醫都沒用,如此看來,我是治不好了。

她感到有點傷心,好像還有很多事情想做,就這樣死去太可惜了。可她同時也感到有點好笑:若她死了,他又要說什麼呢?

她感覺出他在旁邊坐下,拿起她的手握著,握得她都疼了。

有時候,她想瞧一瞧他,不為別的——既然她隨時會死去,他可能就是她見到的最後一個人,總得瞧清楚吧。

她用盡力氣,才把眼睛睜開一點兒:他坐在床邊,雙臂支著頭,手捂在臉上,只露出一個滿是胡茬子的下巴。

怎麼這麼醜,她心想。她記得他是個很好看的人啊。果真是嗎,他是誰,是什麼模樣?她在心裡苦苦思索,每次只差一點點就快想起來時,那影子一晃,又溜掉了。眼睛——她想起來了,她還沒看見他的眼睛。

她又把全部力氣集中在手指上,挪過那一寸的距離,抬一抬指尖。

他猛地放下手臂,向她望過來,眼睛紅通通的。

不過,一張臉畢竟也算好看。她記起他以前的樣子了——那對黑色的、夜空般深邃的瞳仁。不枉我死在他旁邊,她想著,闔上了眼睛。

“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