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的梆子剛敲過三響,青石鎮便籠在了一場瓢潑大雨裡。陳當歸縮在“濟生堂”藥鋪的櫃檯後頭,就著油燈翻那本缺角的《神農百草經》。簷角懸著的白燈籠被風吹得打轉,昏黃光暈掃過門板上新貼的驅邪符——硃砂畫的咒文早被潮氣洇成一片血淚。“救救命!”

門板“咣噹”一聲被撞開,滾進來個裹著蓑衣的瘦影子。陳當歸抄起搗藥的銅杵跳起來,卻見那蓑衣底下探出只枯樹枝似的手,指甲縫裡糊著黑泥,掌心赫然一塊銅錢大的焦斑。

“小哥咳咳給碗鎮痛的方子”那人掀開兜帽,露出張蠟黃的臉,眼窩凹陷得像兩口枯井。陳當歸認得這是西街棺材鋪的賬房孫先生,前日還來抓過川貝枇杷膏。

他剛要轉身抓藥,頭頂忽傳來“滋啦”一聲響。抬頭望去,那盞白燈籠無風自動,燈罩上浮出團赤紅影子——分明是片燃燒的麥田!火舌卷著麥穗亂竄,有個戴瓜皮帽的胖子在火中狂笑,手裡攥著把帶血的鐮刀。

“孫先生!”陳當歸猛回頭,正撞見孫賬房佝僂著背,十指死死摳住櫃檯邊沿。油燈照著他扭曲的臉,嘴角竟掛著一串麥殼,混著血沫子往下淌。

三更梆子敲響時,掌櫃的才踩著積水回來。這乾瘦老頭總披著件褪色青衫,右手裹著布條——說是年輕時炮製毒草蝕了骨,可陳當歸見過那布條下頭,分明是三根齊根斷的指頭。

“又死人了?”掌櫃的瞥了眼地上蜷縮的屍首,布鞋底碾過孫賬房嘴角的麥殼。那屍身不知何時已變得焦黑,像截燒透的炭木,卻散發著新麥烤糊的焦香。

陳當歸攥著掃帚退到牆角。他瞧見掌櫃的用斷指勾住燈籠銅鉤,燈罩忽地騰起青煙。待白燈籠摘下來,燈芯裡竟夾著半片焦黃的麥殼,邊緣還留著牙印。

“去後院挖二兩硃砂土。”掌櫃的突然開口,聲音像生鏽的銅鎖,“撒在門檻三寸處,雞鳴前莫叫人踩了。”

陳當歸應聲往後院跑,路過天井時腳下一滑。抬手扶牆的剎那,簷角殘雨漏在他掌心——那顆自小長在左手的硃砂痣,此刻紅得發燙,竟隱隱透出個“債”字輪廓。

五更天,陳當歸被一陣窸窣聲驚醒。他摸黑轉到前堂,見掌櫃的正伏在孫賬房的屍身旁,斷指右手捏著根銀針往屍身天靈蓋扎。針尖挑出縷灰霧,被吸進個描金鼻菸壺裡。“掌燈。”老頭頭也不抬。

陳當歸戰戰兢兢點亮油燈,火光搖曳間,他瞥見孫賬房焦黑的胸口竟凸起個鼓包。那鼓包順著皮下游走,突然“噗”地爆開,鑽出只通體赤紅的蜈蚣,百足上沾滿麥麩似的碎屑。

“二十三年零七個月”掌櫃的突然冷笑,鼻菸壺往屍身上一扣,蜈蚣頓時化作灘腥臭的黑水,“利滾利的債,到底是要還的。”

東方泛起魚肚白時,陳當歸蹲在門檻外掃硃砂土。青石縫裡滲著暗紅的痕跡,像誰用血畫了道歪扭的符咒。他鬼使神差地伸出左手去摸,硃砂痣突然針扎似的疼——恍惚間,耳邊響起個沙啞的聲音、“第七盞燈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