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不負遇見,不畏將來

人生不可能一帆風順,花開成景,花落為詩。你拼命的樣子或許很狼狽,但你靠自己的樣子,真的很美

夏末的一個夜晚,周瑾從喬那裡得知他即將去溫哥華工作,而且這次出差時間會很長,可能要半年。

“公司答應我每個月回來一次。”喬在吃晚飯時隨意地提了一句,彷彿這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訊息。

他們今天選擇了一家日本餐廳。喬顯得有些笨拙,他夾起一塊鮮紅的三文魚,試圖將它放進混合著綠色芥末和醬油的小蝶裡。周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喬的臉上,她內心隱隱期望能從喬的表情裡看到一絲戀戀不捨,或者些許的猶豫。可惜,她似乎想錯了。喬的臉上除了對三文魚的專注,沒有任何其他表情。

喬張大了嘴,再次笨拙地將嘴靠近那塊夾起的三文魚,猛地一下咬住,像一隻魚鷹叼住了漁人送到嘴邊的食物。

周瑾看著他,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她早就建議過喬改用叉子,覺得這樣會更方便,但他堅決不同意。他執意要用筷子,好像這是一場他必須贏的挑戰,彷彿用筷子才能證明他的聰明和能力。

周瑾放下手中的筷子,輕輕嘆了口氣,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失落感。她微微偏過頭,望向餐廳窗外。街道上的燈光開始柔和起來,遠處的行人漸漸稀少。她突然意識到,喬或許並不懂得她此刻內心的複雜感受——那種既不捨又無法表達的情緒,像是卡在喉嚨裡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你也可以到溫哥華來看我啊,九月的溫哥華比多倫多好玩得多,而且冬天也不太冷。”喬隨意地提到溫哥華,彷彿出差只是一次短暫的旅行。可是,當周瑾聽到“冬天”兩個字時,她的面板不由自主地緊張了一下。那種對夏季即將結束的恐懼感就像給機械手錶上發條,隨著每一天的流逝,發條越纏越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可是,這個夏天我們幾乎沒有出去玩過。”周瑾終於忍不住抱怨,聲音中帶著一絲無奈和委屈。

喬變了。周瑾很清楚這一點。過去的那個喬已經漸漸消失了。如今的喬多數回家得很晚,即便回來了,也很少和她說上幾句話。晚飯時,他沉默寡言,匆匆吃完後就去洗漱,然後鑽進書房,面對著電腦螢幕,彷彿那才是他的世界。到了夜裡,他上床時,周瑾已經睡著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彷彿只剩下彼此的背影。

周瑾心裡回想起他們剛剛在一起時的時光,那時候一切是那麼輕松自然。每晚他們都會漫無邊際地交談,毫無壓力地聊起任何話題,有時候甚至打斷彼此的思路,樂此不疲地互相挖苦。喬會趁機撓她的癢癢,讓她咯咯直笑,笑得連眼淚都出來了。那些歡樂的時光彷彿還在昨天,但現在一切卻變得遙遠,像是被時間無情地拉開了距離。

喬此刻沒有察覺到周瑾的情緒波動,他依舊低頭夾著壽司,彷彿一切都如常。他不知道,她心中的夏天,已經悄然走遠,而即將到來的冬天,帶來的不僅是溫度的下降,還有心靈深處的冰冷和孤獨。

“你還是少跟那些中國朋友來往吧。”喬端起手邊的木製杯子,喝了一口味增湯,嘴裡發出細微的聲響。他的眉頭微微皺起,嘴角向左咧了一下,顯然他不喜歡這種味道。味增湯的鹹味讓喬略顯不適,這一細微的動作讓周瑾愣了一下。

突然,她像被閃電擊中一樣恍然大悟。原來,喬幾次推脫不參加她的中國朋友聚會並不是因為工作繁忙,而是他根本不喜歡。這種不喜歡不是一時興起,而是更深層的拒絕。

喬對中國文化的興趣始終寥寥,這一點周瑾早就感覺到了。他對中國的瞭解仍然停留在1989年那場學生運動,彷彿之後中國的巨大變化都與他無關。這個意識讓周瑾的心情突然變得沉重——她的文化,她的根,似乎從來沒有真正走進喬的世界。

“你可以趁我不在的時候,好好學習英語。”喬繼續說道,聲音平靜,帶著幾分理所當然,“你不是一直想繼續攻讀ba嗎?你知道,我是西安大略大學ivey商學院校友會的主席,如果你申請西安大略大學,我可以幫到你。”他的話像一塊巨石砸在周瑾的心上,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緊繃起來,彷彿每一塊肌肉都被擰緊,連呼吸也變得困難。

喬的建議無疑是好意的,但在周瑾聽來,卻充滿了壓力。喬見多識廣,他不僅瞭解世界經濟,還對古典音樂、世界地理等方面有著極高的興趣。他似乎完美無缺,幾乎是一個所有人羨慕的理想伴侶。然而,這種完美有時候卻壓得周瑾喘不過氣。很多次,當喬興致勃勃地講述他的見解時,周瑾會因為無法應答而感到無助,甚至顫抖。她羨慕喬的才華和廣博知識,但同時也感到自己越來越渺小,越來越無力與他對等。

“我已經準備報一個gat考試補習班了。”周瑾努力平複心中的緊張,開始為自己辯解,“培訓機構我都找好了。等你去了溫哥華,我就會開始學習。”她說著,心裡湧起一股反抗的情緒。她討厭喬那種事無巨細的安排,彷彿她的一切都需要被他規劃好。“你知道的,我在國內學過gat,只需要再加強一下,應該沒問題。”

周瑾的話語中充滿了堅決,她想證明自己,證明她不是一個依附於喬生活的人,她也有自己的能力和追求。然而,這種證明自己背後的壓力,卻讓她感到心力交瘁。

喬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情緒變化。

“我也許可以輔導你。如果你願意的話,不過只在我空閑的時候。”喬平靜地說,彷彿是在提出一件極為普通的事情。

周瑾心裡清楚,喬其實非常希望她能繼續讀一個碩士學位,不管學的是什麼,哪怕是石油勘探。他能想象喬自豪地對他的朋友們介紹:“我的女朋友,畢業於一流大學,是個碩士。”

此時,周瑾只想趕快結束這頓晚餐。桌上的壽司雖然色彩鮮豔,但在她看來,毫無味道,噎在她的喉嚨裡,變得發黏,讓她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沖動。她的胃開始翻騰,這頓飯彷彿成了一種儀式,一種讓她感到無比沉悶的任務。

其實,這並不是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兩周前,在和羅納德夫婦共進晚餐時,周瑾也有過同樣的感覺。那次聚會是喬在校友會上認識羅納德夫婦後安排的,因為他們都對金融投資感興趣,便相約在第二個週六的晚上再繼續詳談。

那晚,他們在一家加拿大牛排店。桌子上擺滿了各種豐盛的食物,氣氛看似熱烈,但周瑾卻始終感到一絲不自在。

喬興奮地切開一塊牛排,那塊紅紅的牛肉讓他的眼睛閃閃發亮。就在他準備把牛肉放進嘴裡前,他轉頭對羅納德笑著問道:“真是令人羨慕,羅納德。分享一下你當初是如何在學校裡追到弗蘭西斯的,我的朋友。”

“哦,那是我讀博士的第三年,我的朋友,你知道的,那段日子簡直是遙遙無期。”羅納德笑著說道,聲音溫和而帶著幾分回憶的色彩。“我的研究沒什麼機構看好,感覺前途渺茫。而弗蘭西斯呢,當時剛剛考進西安大略大學讀社會經濟學的博士。她比我樂觀多了,我跟她講了我的研究,她認為非常有潛力,還建議我利用研究成果開一家公司。”他自嘲地笑了笑,“你知道的,我對那些複雜的模型很在行,可對運營公司卻是一竅不通。所以,弗蘭西斯決定幫我運營公司,而我專注於研究,剩下的故事你們也知道了。”

周瑾一邊聽著,一邊偷偷打量著羅納德。他的身體像極了一棵細長的蘿蔔,彷彿少年時代被父母硬生生地拔高,整個人顯得不成比例。他那兩米多高的身軀裹在一件寬大的西裝裡,顯得有些滑稽。剛才走進飯店大門的時候,羅納德不得不彎下腰,低著頭。如今他那弱不禁風的、彷彿一片樹葉般的身體正輕輕搖晃著,講述著他的愛情浪漫史。

這一切讓周瑾感到莫名的不適。並不是因為羅納德先生那瘦削的身形,而是因為他和他的妻子弗蘭西斯,兩個都畢業於加拿大一流大學的博士,有著共同的愛好、興趣,事業也如此契合。他們的世界顯得如此完美,而她,卻越來越清晰地感到,自己與喬的世界彷彿隔著一層無形的牆。

整個晚上,周瑾感到自己就像是舞臺上的一個看客。那些學術名詞和投資策略在她耳邊嗡嗡作響,而她只能坐在那裡,微笑著,保持著禮貌的客套。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和這些人是多麼的不同。他們的生活,他們的世界,都彷彿是遙不可及的。

週末的早晨,周瑾走進了位於士嘉堡的gat北美工商管理碩士入學考試)培訓機構。門口的燈光有些昏暗,牆紙也已經開始剝落,彷彿已經被時光侵蝕。前臺坐著一個梳著高高馬尾的中國女孩,面無表情地看著電腦螢幕。她抬頭看了周瑾一眼,用機械的聲音說道:“我們只有週中班和週末班。週中班是每週一、三、五,上午9:30開始上課。週末班是週六、週日,也是9:30開始上課。”

顯然,周瑾並沒有選擇的餘地。她的生活節奏已經被工作和喬的出差安排得滿滿當當,只有週末能抽出時間。她想象著自己接下來的幾個週末將會被困在這個燈光昏暗、牆紙脫落的教室裡,心裡升起一陣無可奈何的壓迫感,彷彿被逼上梁山。

“你們提供申請學校的指導嗎?”旁邊一個鼻子尖尖、留著長長頭發的男子突然插話,打斷了周瑾的思路。

馬尾辮的女孩明顯有些不耐煩,冷冷地回答:“沒有。”

她隨即又轉向周瑾:“你要報名嗎?”

周瑾點了點頭,交了錢,選好了班級。那個尖鼻子的男子始終站在一旁,目光始終追隨著她。周瑾感到一絲不安,卻也沒多想。

“你不報名嗎?”馬尾辮女孩瞟了一眼男子,似乎有些懷疑他的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