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霍旭友多少還是有些侷促,更確切地說是恐懼,在一個相對陌生的親戚面前,他既有作為後代對長者的尊敬情懷,也有因為情感的陌生而產生的隔閡。他不敢放開一幅無所謂的態度,他需要矜持,需要控制自己的動作,剛才幾口吃了半碗飯,他覺得有些唐突,自己好像是一個餓鬼,不知道對面的妗子會從內心裡怎麼看他。霍旭友天性敏感,常不經意的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他剛才的話比較多,就是想透過說話來掩飾心中的膽怯。他有這樣的心理衝動,巴不得妗子多挑起幾個話題,或者自己談起個話題引起妗子的共鳴,這樣可以在輕鬆的環境下吃完一頓他覺得緊張的晚餐。他偷瞄了一下妗子,正好妗子在笑眯眯的看他。於是,他不敢再低下頭去,視線不敢再收回去,內心裡督促他必須有話要說。他說:“我們處裡吳處長也是個很好的人哩。”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把話題轉到吳處長那裡,話說出來收不回去了,補充說:“我認識他最早。”

“哪個吳處長,你們處裡吳興華嗎?”妗子問。

他說是。

妗子說:“我認識他,外表粗獷內心細著呢,這麼多年了,他來醫務室只拿一種藥,治頸肩腰痛的布洛芬。吃藥就吃藥唄,誰也擋不住誰,都是公費醫療。有一天,他拿了藥在我對面坐下,我看他有話要說的意思。我就問他,小吳有事嗎?他扭捏了一陣子,說,大姐,我經常過來拿這種藥,您別有別的想法。我一聽就笑了,不就是拿個止疼藥嗎,我乾的就是這活,又不是什麼限制藥劑,我怎麼會產生想法!我說,你吃藥我還替你有想法啊。他說大姐不是那個意思,我吧,其實這藥我拿了我不吃,我愛人吧,身體裡面的零件都沒問題,就是有頸肩疼關節疼的毛病,她沒公費醫療,咱們公費醫療,我拿藥其實替她拿的,你看我身體這麼好,還經常參加籃球賽、乒乓球賽,從哪裡看都是沒病的樣子,說我有病沒人相信,我老過來拿藥,我吧,還怕傳出去,別人都說我揩公家的油,我可是受不了。大姐,我的意思,這藥就等於是我吃了吧。我一聽,立刻陰白他的意思,覺得他好耿直。我就說:小吳啊,我覺得你是在咱醫務室開藥最少的人,你沒聽他們說過一人在省行,家人親戚開藥房的順口溜嗎?他說聽說過,覺得那樣做的人很可恥,是假公濟私。他頓了頓說,我也有些可恥,拿藥不是我自己吃,想到這,心裡老過意不過去。他掏出一匝錢說要把藥費補回去。我當時一聽馬上生氣了,我說小吳你知道這是公費醫療,福利性質的,只登記不掏錢,你給我錢,讓我把這錢該去交給誰?我聽說你人品比較正,沒想到你正到這個程度,你給你物件拿藥太正常了,這種關係再不沾你點光,你讓那些把醫務室當他們家人親戚藥房的人情何以堪。你走吧,你放心,我只記得你是醫務室拿藥最少的人,你是最給省行省錢的人。他還拿錢推讓,我就捶了他一拳,把架子上所有布洛芬一股腦的拿袋子盛了塞他懷裡。我大聲說,你走。他悻悻地站起來說要登記簽名。我說,小吳,你給我滾吧。他看我生氣了才走。這些藥我在登記簿上都簽了我的名字。妗子一股腦的像是在講故事,是在講給別人聽,也是講給自己聽。最後說:“這是個好人。”

霍旭友聽得有點感動,沒想到吳處長這麼善良樸實。之前,他只覺得吳興華待他很好,就像一個老大哥。他聽到妗子說吳興華的妻子頸肩疼關節疼,馬上浮現出黃梅在夜攤上緊張忙碌的身影。她站著炒菜顛勺,幾乎一貫性的幾個動作,不勞累出病才不正常。他不禁心下潸然,胸口似堵了個疙瘩,嚥了兩口唾沫,說:“我認識吳處長的媳婦,不但認識,應當是很熟悉了,也是個很好的人。”

妗子似不經意地說:“上班時間不長,你認識人還不少呢。”她吃了幾口飯,也勸著霍旭友吃。兩人默默地吃了會兒,她忽然問:“小吳媳婦在哪裡上班?”這時候,霍旭友一邊吃著,一邊腦袋中播放著黃梅勞作的畫面。她從黃梅身上又想到父母,他們佝僂著身子在田地裡勞動的場景。覺得他們好生可憐,又似乎那麼無助,甚至眼神裡都帶著憂鬱。聽到妗子的發問,他幾乎沒有思索地說:“沒工作。”

妗子“哦”了一聲,點了點頭,一絲失望的眼神從她眼睛裡飄過。

“也不是沒工作,只是沒固定工作,自己做點小生意,反正我覺得挺辛苦。”霍旭友感覺到了妗子疑惑的眼神,補充道。於是,他接著將怎麼遇到吳興華,又怎麼知道他的妻子黃梅在夜間大排檔做小吃攤,以及黃梅的農村戶口等等所知道的情況對妗子說了一遍。說到最後,他沉默了,眼睛裡幾乎有淚滴要落下,他強忍了下,說:“我看到她那麼辛苦,反正下班後我也不忙,沒什麼大事去辦的話,我就到他的小攤上幫她忙活忙活,有個幫手,她輕鬆些。吳處長也過去,他過去的晚,我估計他是心裡害怕讓人知道她妻子做的事兒,基本上都是快結束的時候接她回家,夜都深了。妗子,他們夫妻倆在深夜裡那個場景,一個蹬著三輪,一個在前面騎腳踏車用繩子拉著三輪,往前弓著身子使勁地樣子,在靜靜的夜燈下,在空曠的大街上定格,我是被感動了,想不到吳處長這麼大的官職也能夠拉下臉皮去這樣做,我真沒想到。”

霍旭友看到妗子的臉上不再有一點笑容,憂鬱的像凝固的雕塑。她已經放下了手裡的筷子,看到他不講了,提示道:“你還知道他家庭的什麼。”

霍旭友苦笑了一下,又像是羞澀的笑:“我聽吳處長講過她倆是高中同學,吳處長考上了大學,他妻子學習也不錯,家裡窮,只能供得起一個繼續讀書,他妻子休學了,他說上大學之前他倆就結婚了。”

妗子嘴角動了動,他看到妗子的臉上又恢復了往日那種自帶微笑的雍容大度。她說:“我這老同事還不如你這新同事知道的多呢。”他說在一塊兒喝酒的時候聽他講的。妗子說:“我吃飽了,你慢慢吃。”她拿起自己的碗要起身。霍旭友忙說:“妗子,我來刷。”妗子也沒謙讓,轉身去了客廳。霍旭友沒了他人目光注視的吃飯,三下五除二,風掃殘雲般的吃光了飯菜,又以熟練的動作擦拭了桌子、洗了碗盤。很快,他也進到客廳裡。

妗子正在翻閱報紙。

霍旭友感覺到自己這次來的使命已經完成了,再呆下去自己也感覺到不爽,客走主安,自己知趣離開最好。他說:“妗子,我回去吧,家裡有什麼活喊我一下就行。”

妗子說:“沒事你就回去,多讀點書,向人家”沒文化“學習。”

“我知道了。”

霍旭友剛開門邁出一隻腳,妗子忽然說:“你停下。”他回頭看到妗子跟過來,“你把這些酒搬走。”她伸腳指了指放在門口的那些東西。霍旭友說:“我不要,我怎麼能夠要妗子的東西呢。”“你這孩子,讓你拿著就拿著,不聽話啊。”妗子說得很固執。霍旭友已經轉回了身,他的眼光已經看到了摞在一起的兩箱青島啤酒,內心一陣竊喜,馬上回想到自己向水池裡倒啤酒的那一幕,一陣麥芽的清香像一個幽靈鑽進他的腦袋深處。他還是謙讓了一下:“我搬一箱吧。”“都搬走。”妗子說的不容置疑。“謝妗子,我不客氣了。”他話語中帶著歡愉、興奮。在他彎腰搬啤酒的時候,看到了給許行長買的帽子還在袋子裡放著,就提起來說:“忘了,我還給舅舅買了一頂帽子呢,不知道合適不合適。”妗子笑著說:“年紀不大,想得怪周全呢。”

24罐裝一箱的青島啤酒是易拉罐的,品質優良,風味純淨協調,呈淡黃色,泡沫潔白細膩,粘而不稠,落口爽淨,具有淡淡的酒花和麥芽香氣,市面並不多見,在90年代初期是一種高檔的啤酒,幾乎專門用於饋贈,非一般人有能力飲用。。

霍旭友左右胳膊各夾一箱啤酒,不但沒給他行動增加負擔,居然像生了兩張翅膀,他幾乎是跑著從四樓下來,邊跑邊想,有好酒喝了,回到宿舍馬上給顧世忠打電話。他出了樓洞,天色尚不很黑,天空中還有遠方陽光的餘暉,甚至還有幾隻麻雀掠過。他怕有人看見,環顧卻也沒人,一溜煙跑出宿舍區。透過省行大門,慌張的連老頭跟他打招呼都沒去理。他用腳敲開宿舍的門,對著開門的牟文華欣然作色道:“有好酒,待會兒咱們喝酒,我打電話把顧世忠叫過來。”他把酒往門口地下一慣,匆匆轉身。牟文華在後面喊:“急什麼,從哪弄得。”看著他一溜煙似的跑下樓去,只好將地上的啤酒搬進屋裡去。

霍旭友跑到服務檯,抓起電話就打。時間一長,又都是同齡人,幾個服務員都跟他很熟了,他完全不用再拿謙恭的態度借用電話了。現在吧檯裡面的姑娘是她最熟悉的一個,看到他這麼著急匆匆,疑惑的問了聲:“霍老師,出什麼事了?看你好緊張呵。”霍旭友似乎不耐煩地跟他甩甩手,撥了顧世忠辦公的電話,沒人接。他又撥通了柳林路20號傳達室的電話,他聽出接電話的是傳達老頭的聲音,叫了聲大爺:“能麻煩您幫我喊一下顧世忠嗎,他住2號樓。”那邊嘿嘿笑了一聲。他聽到電話裡說,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