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霍旭友和牟文華參加了省行組織的新入職員工崗前培訓周。說是一週,四天就結束了。參加培訓的人員有今年新分配的大中專畢業生、復轉軍人、它單位調入人員。霍旭友看了名單,足足120人,120人把分行的一箇中等會議室擠得滿滿當當。

授課的老師是省行各個部門的處長、科長,性格各異,口才各異,業務能力各異。有的講得天花亂墜,與臺下互動,很會調動會場的氣氛;有的照本宣科,不苟言笑,整個授課時間甚至沒有與聽眾一句多餘的話;有的東南西北、天上地下、海內海外的胡謅一氣消磨時間,到點走人。臺下聽課的人出於對新單位的認知和陌生環境的恐懼,都聽得仔細認真,該寫得寫,該記得記,整個會場秩序井然,沒有人交頭接耳,也沒有誰隨意的進進出出。

授課的老師中,人事處幹部科科長張俊國、教育處副處長吳興華也都到場講了話,他們無非是把各自分管的業務做了一個概要性的敘述。課間的時候,霍旭友都主動地向前跟他們打了招呼,握了手,並不疼不癢的寒暄幾句。或許是出於對陌生人必須擺出來的領導尊嚴,他們二位並沒有跟霍旭友顯得多麼熱情,象徵性的握完手,問候完,他們二位幾乎都是同樣的動作,將雙手抱在胸前,扭過頭,像在看窗外的景色,又像在思索什麼問題,反正是不再理會霍旭友了。霍旭友知趣,也不再停留,去了趟廁所,立馬回到會議室坐下來試著跟牟文華聊天。

牟文華屁股很沉,課間的時候,他也坐著不動,不去衛生間。在別人到處閒逛、相互聊天的時候,他都會從綠色的帆布包裡掏出一本書看,看得很仔細,有時候還拿筆劃劃,老師一說開始上課,他就又會把書放進帆布包裡。看牟文華心無旁騖的樣子,霍旭友常覺得無趣,也不便去打擾他,也說不幾句話,只好一個人默默坐著。他會去看自己的腿和腳,曲了又伸,伸了又曲,無聊的打發時間。他低了頭看不到別人,別人看不到他的眼光,當然也不會主動同他交流了。

參加培訓的人男多女少,絕大多數都是年輕的面孔,也夾雜著若干張老臉。在餘光裡,霍旭友發現在少數的女性裡面,也存在著幾張漂亮的面孔,也存在著幾個身形嫋娜的年輕女性。如同大部分男人好心猿意馬一樣,他有意無意中,眼光在那幾個人身上幾多停留,把她們意會了一陣。每當此時,陳惠就會出現,陳惠不說話,只拿眼瞪他。他便知趣的轉移了思想,立刻陰白自己是有女朋友的人,應當淡定,應當守身如玉,不應當像個公狗一樣。

培訓第四天下午第一節課,來講課的是許陰堂副行長,他在人事處長老羅的引導和鼓動下,受到了在座學員的熱烈歡迎,學員都站了起來,掌聲一陣緊似一陣。許行長站在主席臺上,看著下面狂熱的場面,以滿臉的微笑作為回應。還是在老羅的連連制止下,學員才相繼坐下來,聲音變得安靜了。

許行長講:“同志們,我今天只講五分鐘,三句話。第一句,我代表省行和我個人的名義,對諸位加入G行表示衷心的歡迎,你們將是G行未來的發展動力和生力軍,值得G行伸出雙手,給你們一個熱烈的擁抱。”他伸手做了一個擁抱的姿勢。臺下有人發出會意的笑聲。“第二句話,從今天往後,我衷心地希望你們做一個好人,做一個純粹的人,做一個幹事進取的人,因為從今天開始,你們將開始另一種職業生涯,沒有堅定的信念和優秀的道德品格,你們所從事的職業可能就是你們未來的陷阱。在陷阱面前,我需要的不是你們迴避,而是終身沒有給自己挖陷阱的機會。”他的嗓門忽然提高了,頓了一下。在這短短的停頓期間,雷鳴般的掌聲不約而同的響起,狂熱的節奏幾乎要把會議室的屋頂掀翻。掌聲漸落之際,他說:“我還沒說完,我還有第三句話,那就是希望你們必須有持續學習的能力。學習是培養個人修養、良好性情的必由之路,也是支撐你們能夠不斷提高適應社會環境、和個人生存能力的萬能鑰匙。學習要陪伴你們的一生,直至終老,我的講話完畢。”

許行長講完,未等又一次轟鳴的掌聲落地,他徑直走下講臺,旁若無人般的走出會議室。全場學員起立歡送。人事處長老羅、科長張俊國緊跟了上去。

霍旭友下意識的看了一下腕上的電子手錶,許行長正好講了五分鐘,不多不少。他內心滿是佩服,想,真是大領導啊,不但講得好,而且對時間的把控那麼精準。

接下來,張俊國登臺,他的氣場顯然沒有許行長的大,學員在交頭接耳中慢慢才把聲音靜下來。張俊國等會場完全安靜下來,才將放在桌子上的一份檔案拿起來,乾咳了一聲:“我們的培訓即將結束,由我代表人事處,宣讀一下各位的報到單位,人多的單位由接收單位統一時間集中接走,人少的單位由個人持分行介紹信自行前往。”

臺下便有人提問:“領導,怎麼算人多?怎麼算人少?”

“你們聽仔細了,五人以上去同一單位報到的,統一報到時間,五人以下的有個人自行前往。待會兒方案會發到每個小組去,裡面都有標註,你們個人記好個人就是了。”

張俊國開始念名單,臺下的空氣突然間凝結了,靜得像是進了一個真空世界,人人都在用萬分的精力集中於張俊國那一開一合的胖嘴唇上。

霍旭友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也聽到了他的報到單位:省行教育處。同時,他也聽到了牟文華的名字,也聽到了牟文華的報道單位:省分行《建設與投資》雜誌社。對於聽到自己的報道單位,他幾乎沒有什麼激動,根據這兩天來的資訊,似乎就是這麼定的,有個模糊的心理預期。但對於牟文華的報到單位,他聽到後內心卻是立即激動起來。也就是說,他和牟文華不但住一個宿舍,而且都分到了省行機關。他扭頭看牟文華,想跟他高興的互動一下,可牟文華無動於衷,低著頭在看他那本厚厚的經濟學著作。講臺上的張俊國,身邊的人群,身邊發生的事好像與他沒有一丁點關係。霍旭友看他那樣,也就不想替他高興了。張俊國接著往下唸的人名,霍旭友也不清楚誰是誰,他們的報到單位一點影響不到他的心情。

霍旭友的心思已經不再集中於會場了,他的眼睛繼續盯著主席臺,腦電波已經飛向遙遠遙遠的湖南了,飛向了陳惠,飛向了他想象中陳惠所在的那個地方。他看到陳惠這個時候正騎在一輛腳踏車上,驕陽下,她頭戴一頂淺黃色的草編遮陽帽,一襲長裙,在夏季風的帶動下,裙裾飄舞,楊柳細風,嫋娜多姿。她這是去哪兒呢?是的,她肯定是來找我,要不她騎車的方向是北向呢!陳惠有一個矯健的身體,她曾經多次對他說:終究有那麼一天,有那麼一個時候,我要騎著腳踏車轉遍祖國的大好河山,首先到你的老家去看看。他對陳惠的這個想法嗤之以鼻,因為他知道中國有多大,當然,他知道的中國有多大隻是侷限於地圖上的比例尺所標註的大。在交通條件不是很好的八九十年代,路途確實侷限了人的更多思維,也侷限了人的更多行為。

霍旭友上高中才走出偏僻的山村,即使到了縣城,因為經濟的落後,縣城的景觀無非是多了一些人,多了幾棟樓而已。由於天天呆在學校裡,縣城的相對繁華並沒有給他留下什麼輝煌的印象。直到去了京城,他才真的開了眼界,不僅是高高的大樓,壯觀的紅牆,還有穿著新潮的各類年輕人……更讓他吃驚的是,僅僅是京城,就是一個無法用腳步丈量的地方。陳惠說要騎著腳踏車周遊全國時,他認為她在給他講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連一丁點實現的可能性都沒有。陳惠態度很堅決,說,我說到做到,這個願望至死不渝。

眯眯瞪瞪中,霍旭友真的看到陳惠騎著腳踏車向他奔來。她滿頭大汗,幾縷頭髮貼在她的額頭和臉上,那些汗珠就順著這些頭髮往下滴落。霍旭友難掩激動,他想喊她,話還沒出口,卻聽到一陣轟轟隆隆的悶響,像是雷聲,又像是遠處的炮聲。他一個機靈,猛然從混沌中醒悟過來。

眼前的場景是張俊國已經從主席臺上走下來,咯吱窩裡夾著那分宣讀過的名單,幾乎要走出會議室的門了。身邊的人也在一潮一潮的站起來,腿碰椅子、椅子碰桌子、桌子碰地板的聲音一陣緊似一陣,霹靂咔嚓,此起彼伏,聲音交織在一起,就形成了轟轟隆隆的聲音。這轟轟隆隆的聲音打破了霍旭友的白日夢,陳惠早已經沒了蹤影,更別說騎著車子向他奔來了。

霍旭友有點懊惱,心裡暗暗的罵了聲髒話,他憎恨這些人沒有讓他抱住陳惠。

因為許行長沒有按照預留給他的一個小時的時間講話,培訓提前結束了。

牟文華斜挎了帆布揹包,拍了拍霍旭友的肩膀,努了努嘴,示意他站起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