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中午了,霍旭友上到二樓走廊,迎面走來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一手拿著毛巾,一手拿個肥皂盒,很是清閒的邁動著腳步。她同時也看到了霍旭友,兩眼緊緊盯著他。霍旭友打算開口問一下,等及近了,還未來得及張嘴,他已經看到了女人右眉間一顆清晰的黑痣,心下不免一陣緊張,又含著淡淡的驚喜。距離已經不允許他做更多地思索,對著女人開口就喊:“妗子。”

女人停住了,又仔細地看了一下霍旭友,臉上堆了笑,問道:“你是小友吧?”

“是我,妗子,你還記得我。”這時候,霍旭友已經確定無疑的相信,他面前的這個人就是許行長的夫人、黃大夫、他的妗子了。

妗子聲音很爽朗,說:“記得,記得,都長這麼大了。”爾後話題一轉:“你舅舅告訴我了,中午一塊兒回家吃飯,你稍等我一會兒,我去洗把手。”

霍旭友說了聲好的,目送妗子向洗手池走去。

妗子名字叫黃皖南,她父親是一名老紅軍。妗子降生的時候,正好趕上父親在皖南作戰。於是乎,父親為了紀念女兒的降生,就將女兒的名字取做皖南。解放後,父親脫離部隊到地方工作,在一次行署科技會議上,他慧眼識珠,相中了年輕有為的許陰堂。老同志就有意為已經長大的皖南說媒,幾經週轉,找到了許陰堂的頂頭上司媒妁。兩個年輕人惺惺相惜,你情我願,很快結為伉儷。

妗子洗完手,招呼霍旭友進了她的辦公室,順手拉開抽屜,拿出兩張票遞給霍旭友,說:“你去食堂買點饅頭,我回家炒菜。喏,家就在旁邊。”她側身指了指窗外的一幢居民樓,“2單元402,西戶。”

霍旭友應了聲,伸手接了飯票,謙虛地說:“妗子別太麻煩了,我隨便吃點就行。”他心想,再晚幾分鐘過來,就碰不到妗子了,以後做什麼事情都要及早。

二人應和著一塊下了樓。

霍旭友打聽到食堂後,買了幾個饅頭。他踟躕一會兒,馬上想到給舅舅帶的東西還在招待所,立馬轉身回房間,等到房間,見房門已經鎖了,又到一樓要了鑰匙,服務員很抱歉地說忘了把鑰匙給他。

霍旭友將給舅舅的包裹放在門口,想到妗子在做飯,早過去不方便,他就有意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又仰倒了下去。床很軟,很舒服,他第一次躺在席夢思床墊上,看著天花板,默默的想,怪不得剛才哥哥在床上發感嘆呢。又想,這只是一張床啊,難道一張席夢思床墊就是改變人生的開始嗎?他或許想的對。其實,人一生的軌跡轉向總是有一個時間節點的,這個時間節點的載體,往往是從某種東西體現出的一種價值開始。在一個物質相對匱乏的年代,一個人命運的改變,或許就從身體上沒有得到過的舒服享受開始,譬如一張床墊。

一陣微風透過紗窗飄到霍旭友的身上,浸了汗水的的衣服有絲絲涼意,他心裡有說不出的愜意和滿足感。

躺了幾分鐘,胡亂思想了幾分鐘,霍旭友從床上起來後,洗了臉,裡裡外外換了一身衣服,提了包裹和饅頭去舅舅家。敲了幾下門,沒想到開門的是舅舅。只見他上身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下身穿了一件寬大的短褲。沒有衣服的嚴實包裹,他顯得很是乾瘦,甚至肩胛骨都露了出來。舅舅見是霍旭友,沒有答話。他叫了聲舅舅,舅舅只點了點頭便轉身朝客廳裡走。霍旭友將包裹放在門口,順手關了屋門,拿在手裡的饅頭卻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他就站在那兒,也不知道該挪動腳步去那裡。這時候,舅舅坐在了沙發上,翹起了二郎腿,跟他打招呼:“你坐。”順手指了指他旁邊的一個沙發。

霍旭友沒有立即過去坐,又彎腰提起包裹,說:“我父母讓我帶過來點東西,我把它放在那裡?舅舅。”

舅舅好像自言自語了句:“還帶東西?”馬上拉長了聲音,並且語速很慢的問:“帶的什麼東西啊?”

霍旭友對這拉長的、語速慢的聲音好像很熟悉。在學校裡,他經常聽到學校領導在給學生開會時,講出的每句話,聲音都拉的老長老長,慢的都好像要說不出的樣子,每句話中還時常夾雜著“啊”、“哦”的聲音。他感覺到,這種夾雜著“啊哦”的慢音具有居高臨下的氣勢。領導以這種語速說話,聲音裡帶出的是威嚴,是氣場、是權勢,好像很有磁性,既有說服力又有感染力。一段時間內,他對這種聲音很著迷,甚至在身邊沒人的時候,他還經常學這種說話方式,可每次都學不像,說出來的聲音自己都感覺很難聽,自己都不滿意。其實到後來他才陰白,他想學說的這種話叫“官話”。一些官員在長時間的權勢薰陶下、別人恭維下,不自覺形成的對自己身份的一種高度認可,是發自內心深處的一種高傲情緒的外露。所以,“官話”不是每個人都會說的。像霍旭友沒有過一天的權勢,沒有過一次對人頤指氣使,哪能會說“官話”。

霍旭友心有所思,沒有立即回答舅舅長的問話,見舅舅笑嘻嘻的盯著他,才反應過來說:“老家地裡產的,不值錢的東西。”

舅舅哦了一句,隨後說:“應該留在家裡,讓你父母賣點錢,他們不容易。”

霍旭友接話道:“這是我爹孃的心意。”

舅舅又哦了一聲。

這時,妗子端著一盤菜出來,看到霍旭友,打了聲招呼,順手將菜放到餐桌上。霍旭友見狀,又把包裹放在門後,向前幾步,將手中的饅頭也放到餐桌上,跟在妗子身後進了廚房。妗子說:“你坐下去就行。”

霍旭友接過妗子手裡的盤子,一盤雞蛋炒絲瓜。等他轉到餐廳,見許行長已經坐在桌旁。妗子也緊跟著坐了下來,並招呼霍旭友坐下。霍旭友顯得很拘謹,坐下後,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妗子看出了霍旭友的不自在,伸手遞給了他一雙筷子,說:“小友啊,跟在家裡一樣,別不好意思,你年輕,多吃點,我跟你舅舅飯量不大,知道你過來,多炒了個菜,你可要把菜都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