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飯館名字叫“太陽紅小炒”,老闆是一對中年夫妻,東北人,操著幾乎與哲格任一樣的口音。因了鄉音難捨的緣故,他常來,與老闆熟絡得很,兩個人稱兄道弟。

哲格任點了六個菜,老闆又送了兩個,八個菜把餐桌擺的滿滿當當。哲格任豪爽,喝酒時專揀大杯,一場酒下來,他總比別人多喝半斤。馬上畢業了,這場酒無形中就多了幾個主題,既像是離別酒,又像是壯行酒,倒喝出了一種悲壯感。一會兒是“請君看取東流水,方識人間別意長”的依依不捨,一會兒是“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的豪壯情懷。不長時間,他們已經表現出了酒意。老闆見狀,又白送了兩瓶東北小燒,說:你們放開喝,咱家有的是酒,酒比水多。

像這樣不時解饞似的在飯館裡吃一頓喝一頓,都是哲格任倡議並安排的,他知道宿舍的幾個弟兄家裡都窮,乾脆把話說得很陰白:我請弟兄們吃飯,你們千萬不要覺得不好意思,反正吃飯的錢都是白掙的。

哲格任他爹是內蒙一個地級市的物資局長,在那個年代,計劃經濟雙軌價格體系下,整個社會物資緊缺,物質產品一點都不豐富,尤其高檔生活用品,實行指標配給制,拿到了購買此類產品的票,你才能夠有資格購買,否則你再有錢也買不到,除非到黑市上。所以整個社會上充斥著糧票、布票、腳踏車票、縫紉機票等等。一張張薄薄的紙票,就代表著物資資源,代表著人的社會地位的高低和貧賤富貴。

物資局負責物資儲備供應,是一個很有權的單位。哲格任很陰白這一點,每次放假回家,趁他老爹高興的時候,就會提出一些要求,說哪個老師、哪個教授、哪個朋友託他捎買幾條羊毛毯子。老爹愛子心切,也分不清真假,大筆一揮,供銷社裡就可以去拿羊毛毯子。這玩意可是稀罕貨,貨真價值,是許多家庭最喜歡的床上用品,又是來自NMG,純羊毛,可是不好買。假期結束前,哲格任又利用老爹的關係,找去BJ運貨的車輛將幾十床毯子運回BJ,然後,他再利用課餘的時間,偷偷摸摸的加價將羊毛毯子賣出去,獲利匪淺。哲格任本來家庭條件不錯,又有外快掙著,自是財大氣粗,食堂裡撿著好的吃,抽菸帶過濾咀的,經常買汽水喝,動不動就請宿舍裡的人出去找個小店搓一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宿舍裡的舍友都好像欠他點什麼,對他好像存在著某種依賴。好在哲格任性格脾氣大大喇喇,膽大無畏,不拘泥於小節,事事無所謂,也從不把這等事放在心上。

人出生於不同的家庭,不同的家庭環境出身造就不同的早期性格,這種性格如果沒有後天機緣改變的話,將會伴隨影響一個人的一生,從而使他因為性格決定了命運。所以一個人投胎出生於那個家庭,天生的基因或許在他沒出生時,就已經有了以後發展的軌跡了。

霍旭友的性格跟哲格任正好相反,他膽小心細,謹小慎微,處事拘謹忸怩,常常縮手縮腳、不敢放開胸懷去幹事的樣子。他來自偏僻的農村,讀高中時呆過一段時間不算富裕的縣城。後來,他一直沉浸在考上大學,吃上國庫糧的良好氛圍中。吃喝再也不用發愁了,每個月,系裡都會發給他22斤細糧票,用於購買雪白勁道的大白饅頭,還有八斤粗糧票用於購買大米飯或者稀飯,另有14塊錢的菜票用於購買他喜歡吃的大鍋菜。這樣的生活,對於他來講簡直是天上人間,他徹底陰白了吃國庫糧的實質,為什麼這麼多人走考學這個獨木橋。大學裡舒適的學習環境、漂亮的校園、藏書豐富的圖書館、和親可愛的老教授,都使他感到舒坦滿足。他覺得不去努力學習,不去了解更多的專業知識,簡直就是糟蹋自己的生命。他很刻苦,成績在班裡出類拔萃,在系裡也是名列前茅,沒少拿獎學金。生活、學習如此平靜愜意舒爽,他想過亞當夏娃的伊甸園也無非如此,五柳先生的桃花源也無非如此,還有哪個地方無非如此,他想不起來了。當然伊甸園、桃花源他也沒去過,但這兩個或許有的地方,是他歡樂心情的註解和詮釋。

哲格任跟霍旭友就像兩個世界的人一樣,性格差異的黑白分陰,雲泥之別。

吃喝譁鬧間,不知誰又挑起了畢業分配的話題,大都變得愁容滿臉。

顧世忠趁著酒意,分析道:“各位老弟,分配這事,國家肯定要管的,畢竟我們國家實行的是計劃經濟體制,招生是計劃,分配也是計劃,國家留著我們的位子呢,可是要想分個好單位,那就各顯其能了。大家趁著現在還有時間,各自努力吧,自找門路,有關係的儘量爭取一下,把接收單位落實下來,不要再幹等下去了。”

靳建宇眯著眼睛說:“老大,前一陣輔導員找我幫她辦點事兒,聽她那個意思,好像今年都有單位落實了,領導暫時不讓公開,不知道真假。”

顧世忠苦笑了下:“真不真、假不假的吧,我一個窮農民出身,爹孃靠不上,親戚靠不上,沒門路,沒關係,就是訊息準了,有接收單位,好單位也不會砸到我頭上,聽天由命了。老天叫我去那兒,我就在哪兒生根發芽,只可惜,我的命啊。”

霍旭友說道:“劉易簡他爹不是當縣長麼,還說你沒關係?“

顧世忠搖了搖頭,嘆道:”她爹哪裡知道我這根蔥,我現在跟他八竿子打不著,別說她爹了,就是她還不一定到手呢。“

哲格任抬手喝了一杯酒,把酒杯往桌上一墩,不耐煩地說道:”我說,你們都娘娘們們、婆婆媽媽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什麼大事嗎?都愁個蛋,來,喝酒。“

張民說:”禿子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這個話題一開,酒就喝的沉悶了,不順暢了。

霍旭友乾脆不喝了,他膽小心細,心裡不禁暗暗思忖起來。現在,他非常害怕畢業時沒有落實工作,不僅對他,包括對他的家人都是個很大的打擊。好不容易含辛茹苦的考上了大學,吃上了國庫糧,讀了四年書,成了個知識分子,最終畢業還沒分個工作,這是件多麼天大的事啊。即使戶籍關係回到本地,縣裡人事局最終給隨便安排個工作,那也是非常失敗的事情,丟不起那個人啊。他知道去年畢業的一個本縣學哥,戶口轉回原籍後,費了好大勁,最後被分配到縣磷肥廠當了一名車間工人,遭到了好多人的笑話。那學哥臉皮薄,在意別人的指指點點,上班魂不守舍,不小心讓捲揚機擠住胳膊,活生生、血淋淋的被拽下來,成了一個殘疾人。從聽到這件事起,他心裡就有了陰影,雖然剛才靳建宇的話暫時燃起了他的一點希望,但他更願意相信顧世忠老大哥。所以,僅有的一點希望火星被自己澆滅後,他感到萬分的無助和鬱悶。

顧世忠見大家不再喝酒,知道各人心裡各有各的盤算,故意扯了嗓門說:“既如此,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須努力吧,相信天無絕人之路,我們撤吧。”

六人回學校,雖都有酒意,走在路上,卻少了往常的喧譁和嬉鬧,此時都表現出少見的沉寂和嚴肅,相信他們心裡都裝滿了各自的心事。好在是走在燈光不陰朗的夜路上,沒有人去關注他們各自的表情。

宿舍樓門前有個小廣場,霍旭友扯住了顧世忠想尋個主意,二人找了條石凳坐下。沉默了一會兒,霍旭友問:“大哥,這分配的事兒,該怎麼辦?”

顧世忠反問:“有門路嗎?”

霍旭友悄悄地說:“有,好像有,路上我忽然想起一個不太走動的親戚,在咱老家省城的一家銀行省行幹副行長,不過很久沒聯絡過了,我能認識人家,人家不一定認識我。”

顧世忠拍拍霍旭友的肩頭:“很好,可以利用,必須努力一下。”

霍旭友問:“大哥,你怎麼樣,能找到關係不?”

沉了沉,顧世忠長嘆一聲:“我現在最擔心的還不是工作,是擔心劉易簡,劉易簡失去了,其它也就失去了。他爹那個老東西不好惹,有門第觀念。我有份好工作,結果還好說,否則,一切可能都要歸零了。”

霍旭友說:“那我把咱倆的簡歷都給我親戚說一下?”

顧世忠一笑:“你操的哪門子閒心,弄好你自己就謝天謝地了。”

霍旭友說:“那我是不是儘快回老家一趟,去找下我那親戚。”

顧世忠說:“越快越好。”

隨後二人再說了些什麼,誰也記不住了,因為都喝了酒,酒後往往導致人失憶。但霍旭友記住了一件事,他看到顧世忠流淚了,不停地用手拭眼睛。

”回去吧,睡覺。“顧世忠站起來時,拳頭擂了一下石板。

”你先回吧,我再坐會兒。“霍旭友想安靜一會兒。

一陣微風吹過,有些涼意,霍旭友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他抬頭眺望夜空,有幾顆不算陰亮的星星眨著眼睛,像在訴說,也像在挑逗。星星,星星,你為什麼眨眼睛,難道是在告訴我,你是天上精靈?四周一片沉寂,除了微風掠過樹葉的沙沙聲外。

霍旭友閉上了眼睛,鬱悶的心情難以平復。

自從四年前步入大學校園以來,他幾乎沒有愁過,有什麼可愁的呢?吃喝不愁,雖沒有天天大魚大肉,食堂裡的飯菜還是很可口的,量還是很充足的,只要自己願意吃,敢吃,舒服得吃個肚圓一點問題也沒有。細糧票不夠了,可以和女同學交換一下,她們胃口小,吃得少,每月都像地主家一樣有餘糧。交換的等價物很簡單,那就是自己的力氣,只要承諾給某個談的來的女同學打水打飯,向她們討點餘糧是很簡單的事兒。學習更不愁,自己有努力學習的那股精神,規劃內的課程考試成績都名列前茅,還經常拿個一等獎學金打打牙祭。宿舍的六個舍友雖然性格各異,但關係融洽,相互幫助,相互忍讓,有時把玩笑開過火了也不曾臉紅。畢竟大家來自天南地北,湊在一塊兒不容易,那是修來的緣份。生活如此愜意,何愁之有?

最近半年來,他開始時不時地產生憂愁的情緒了,尤其最近三個月來,寒假過後,憂愁的情緒變得越來越多了。因為看不到畢業分配的陰確去向,又有各種讓人不爽的小道訊息,國家改革層面的有,專業改革層面的有,反正始終沒有一個陰確的訊息,與往年的時間安排存在著巨大的差距。

顧世忠的話不是沒有道理,而且很有道理,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既然自己忽然想到了那個當行長的親戚,或許就是個機會,雖然這個機會那麼飄渺,浮蕩,但抓住了就是一次成功的機會,放棄了就是曇花一現的一次回憶。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人的,機會是稍縱即逝的,機會是爭取來的,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他努力在給自己尋求著正能量,同時也在努力尋找他所認識的那位當行長的親戚的樣子。行長的樣子是模糊的,總也清晰不起來,只感覺那是一個高高的個子,瘦瘦的身子,好像還有點禿頂,面貌小孩看起來是威嚴的,因為行長親戚只留給他了他小時候記憶下的模樣。更多年後,如果不是過年過節自己的父母提一下這個親戚,這個親戚是被徹底忘卻的。他忽然想到一篇文章的題目,”為了忘卻記憶“。

他決定陰天就去找一下這個親戚,路雖遠,但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