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與“爛蘋果”的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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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春天來得遲,卻來得急。當怒號的大南風停止了喘息,連地上的鵝毛都紋絲不動的時候,彷彿一夜之間,原野便著上了綠意,一天濃似一天。
“王丹宇,去剜野菜啊?”星期天早晨,徐秀萍挎了一隻大柳條筐,在院門口喊道。
“去吧去吧,別一天淨想著玩兒,圈裡的豬吃點兒青物,敗敗火,愛長膘。”母親對王丹宇說。
徐秀萍剜野菜可不是餵給豬吃的,而是留著人吃,摻著些玉米麵做成黑綠色的餑餑。他們家孩子多,一個挨著一個,又都是長身體能吃飯的年齡,生產隊裡分的口糧總是不夠吃。如果不有計劃地節省著用,青苗還在地裡的時候,糧囤裡就會空空如也了。因為總跟著媽媽剜野菜,徐秀萍認識各種可以食用的野菜並都能叫上它們稀奇古怪的名字,婆婆丁、苣蕒菜、苦碟子、馬齒莧、薺菜、灰菜、野蒜……兩個小姑娘一同下到野地裡,王丹宇還沒有認清是哪一個品種,可不可以挖,徐秀萍已經把野菜剜進了筐裡。剜了一上午,結果是徐秀萍筐裡的野菜既數量多又上檔次,王丹宇筐裡的既少得可憐,又多是車前草、豬牙草等只能餵豬的大路貨,而有幾棵蒿菜是連豬都不會吃的。
中午了,徐秀萍說肚子都有些餓了,兩個人就挎著對她們而言明顯太大的筐,筐裡裝著數量和質量都大相徑庭的勞動果實往家裡走。走到半路上,就遇到了“爛蘋果”。
“爛蘋果”本名叫孫權香,“爛蘋果”是全學校同學們都知道的外號。至於此雅號的來歷,一說是她家女孩子多,偶爾買一次蘋果,也只給唯一的男孩兒孫權勝吃,她作為女孩子中最小的,也只能等蘋果放爛了才能吃上;一說是她寒冷的冬天裡常在戶外玩跳皮筋、跳格子、打沙包,沒有圍巾也不戴帽子,臉凍傷流水淌膿活像爛蘋果。
天暖了,“爛蘋果”臉上的凍傷已經長平整,但殘存的疤痕還在,被風吹得黑裡透著紅,彷彿塗了一臉的黑豬血,加上頭髮亂得像雞窩,王丹宇立即想起了秀萍奶奶故事裡的女鬼來。“爛蘋果”橫在比她矮一頭的兩個女孩兒面前,獰笑著盯著王丹宇因害怕而漲得通紅的小臉兒,露出一口爛牙齒。
“小婊子,剜什麼菜呢?就這麼點兒,餵你娘個屁,都給秀萍算了。”“爛蘋果”邊說,邊把王丹宇筐裡的野菜往秀萍筐裡抓。
“我不要豬牙草!我的留著做餑餑呢!”徐秀萍慌忙把自己的筐往身後藏。抓出的野菜被揚了一地。
“還我菜!”王丹宇大喊一聲。
“爛蘋果”聞聲,抓起王丹宇一條小辮子,“呸呸呸呸”,臭哄哄的嘴裡連珠炮一樣噴射出一口口唾沫來,全吐在王丹宇的臉上。王丹宇嚇得“哇哇”大哭起來。她聽秀萍說過,唾沫吐在臉上會長雀斑的,她臉上恰恰已經有了幾顆雀斑,被“爛蘋果”這張爛嘴裡噴出來的唾沫吐了,不知又會多出多少顆這樣的雀斑呢!
想到這裡,她憤怒地扭過頭,咬住“爛蘋果”拉著自己辮子的皸裂骯髒的手,咬得“爛蘋果”嗷的一聲怪叫撒了手。趁“爛蘋果”檢視傷口的工夫,王丹宇丟掉大筐撒腿就往家的方向跑。王丹宇使出渾身的力氣拼命向前跑,耳邊呼呼生風,“爛蘋果”在後面緊追不捨,眼見就要追上了,王丹宇腳下被一個大土坷垃絆了一下,摔倒在地上,膝蓋一定是磕破了,好疼好疼。她更加大聲地號哭起來。“爛蘋果”追上來,用腳一下一下狠狠踢她的屁股、後腰,甚至是頭和臉。
忽然,“爛蘋果”的臉上招了一記耳光,王丹宇的母親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爛蘋果”被打得蒙圈,都忘了躲閃,接下來又是一記耳光。
“你挺大的老孃們兒還敢打小孩兒?”“爛蘋果”委屈地嚎叫起來,聲音好難聽,像王丹宇家春節前綁在案上行將被宰殺的大肥豬一樣。
“你挺大個丫頭打小孩子,我就打你!”母親拉起蜷縮在地上的王丹宇,王丹宇緊跟著母親,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不一會兒,徐秀萍把“爛蘋果”揚在地上的野菜一根根地拾起,吃力地挎著兩隻大筐,已經進了王家的院門。
自己捱了“爛蘋果”的打,母親又忽然殺出來給了“爛蘋果”兩記耳光的教訓,王丹宇感覺心理平衡了,不再哭泣。母親卻坐在炕邊,呼呼喘著粗氣,沒有一絲一毫勝利者的喜悅。母親一定想到了,事情絕不會就此罷休。
果然,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張淑榮扯著連哭帶嚎的“爛蘋果”走進了院門。
“胡鳳娥,你這個臭婊子,為啥打我家六丫頭?”張淑榮兇巴巴地問。
“她欺負小孩子,打我閨女,你不教育,我就替你教育教育。”胡鳳娥理直氣壯地說。
“你這個死娘們兒,男人都妨死了,還這麼歹毒。”張淑榮邊說邊往胡鳳娥身前湊,明擺著是要動手打人。
張淑榮是個母大蟲一樣又高又壯的身材,胡鳳娥當然不是她的對手。只見胡鳳娥迅速操起放在案板上的一把菜刀指向張淑榮:“母大蟲,到我家裡撒野,你敢上來一步,看我不剁了你這婊子!”
面對鋒利的刀刃,張淑榮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轉過身,見一隻掏灰的木耙子戳在門邊,順手操起,停頓了一下,不是打向胡鳳娥,而是揮向她家的玻璃窗戶。只聽“嘩啦”一聲脆響,廚房窗戶上那塊大麻玻璃被敲得稀碎。
“張淑榮你這潑婦!”胡鳳娥揮起菜刀向前衝去,“母大蟲”和“爛蘋果”像被追趕的大小兩隻癩皮狗,夾起尾巴落荒而逃。
胡鳳娥“咣啷”一聲丟掉菜刀。回身見瑟縮在屋門邊的女兒,上前一步揪住她的髮辮,不是方才“爛蘋果”揪住的那一根,而是另外一根,不分頭臉狠狠地打起來。王丹宇還沒從剛才驚恐的一幕緩過神來,就陡然遭到母親的一通毒打,半天,才放出哭聲來。
王丹宇至今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母親每次打她的時候,不是滿臉慍怒,而是面帶可怕的微笑。不是連打帶嚇唬,而是真的往死裡打,燒火棍,爐鉤子,笤帚疙瘩,柴火稈,樹條子,身邊有什麼就抓起什麼劈頭蓋臉地往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兒身上猛抽。實在找不到什麼傢什,就會用手狠狠地掐她大腿內側的肉。讓她感到奇怪的是,母親打她,每次都能夠把“痛點”掌握得那麼精準。她已經哭得聲嘶力竭了,母親仍不肯罷手。
徐秀萍見此情景,趕緊跑回家喊奶奶,秀萍奶奶聞訊從後院踮著小腳來到前院,拉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丹宇摟在懷裡,心疼地說:“胡鳳娥呀胡鳳娥,有你這麼打親生孩子的嗎?她才多大,打壞了哪裡可咋整啊!”
打完王丹宇,母親是絕不會哄她的。這次,她丟掉手中的燒火棍,翻箱倒櫃地找出一塊白色透明的塑膠化肥袋子,比了比,用剪刀裁了,把一根高粱稈一分兩半兒,裹住塑膠布的邊緣,用小釘子把塑膠釘到洞開的視窗。做這些的時候,當然需要個幫手,她看一眼站在廚房地中央不停抽泣的王丹宇,王丹宇會意,卻依舊站在那裡不肯動地方。母親瞪圓雙眼,嘴巴努起,露出兇相來。王丹宇嚇得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只得一邊抽泣一邊滿心委屈地給母親打下手。
做完了這些,王丹宇飯也沒吃,進到奶奶的屋裡,躺在炕上,蜷縮著瘦小的身子,因為還在抽嗒,身體仍然是偶爾聳一下。 剛剛閉上眼睛,眼皮便開始發沉,奶奶回來了,徐老師也來了,奶奶沒有牙齒的嘴巴笑得合不攏,徐老師拿了一塊月餅來,用草紙包著,透著油滯。爸爸說:“你給她幹啥呢,別把小丫頭兒慣壞了!”王丹宇怕徐老師真的聽從了爸爸的勸阻。徐老師把月餅放在一邊,用一隻手輕輕撫摸她被母親打得紅腫的臉頰,她疼得一激靈,醒了。
“小死丫頭,做夢還抽搭,怕我打你,就少到外邊給我惹禍。要是克強活著,誰敢碰你一根指頭,張淑榮那個臭婊子也不敢找上門來欺負咱。”
母親自言自語地叨咕著。王丹宇佯裝熟睡,並不作聲。雖然母親趁她熟睡時對她表現出心疼的態度,甚至好像也有那麼片刻的悔意,但是王丹宇依然不想原諒她。
許多年以後,王丹宇問母親:“你當時為什麼下那麼狠的手,打我一個那麼小的小姑娘?你覺得她那麼幼小的身體能承受住這樣的毒打嗎?”
“饒是那麼打你,你還成天在外面給我惹禍呢!要是再不打,還不上房揭瓦呀!”母親仍然不肯承認自己當時的做法有什麼不妥。
母親也許至死都不會知道,她的打罵給女兒幼小的心靈留下了怎樣一生都難以抹去的傷痕。所以王丹宇暗下決心,自己的兩個女兒就算是犯下天大的過錯,她也絕對不會動她們一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