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一章 風聲(下)(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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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烏沙堡的,終究只是些奴隸,絕大多數人這幾日才學了點提刀廝殺的本領,敢在戰場見血的,還只半數。其實每個人都知道,憑這點力量,遠不能和全力以赴的蒙古人對抗。
過去這段時間,蒙古人的圍攻彷彿應付,恐怕是因為這些草原東部千戶們不願意輕易牽扯進也裡牙思鬧出的事端。他們抱著看熱鬧的意思,並不想被也裡牙思當槍使。當然,還有很重要的原因,是呂樞的身份慢慢洩露,引得諸多部落忌憚。
但這時候,蒙古人忽然暴起發動。一時間箭如雨下,萬騎繞城,喊聲之響、轟鳴之聲匯如潮湧,彷彿瞬間就能把這座急就章的堡壘摧毀。不用什麼戰場經驗就能猜到,接下去必定是四面八方齊攻。
在這種巨大兵力的壓制下,奴隸們根本守不住。便加上阿多緊急製造的那些稀奇古怪城防設施,也是無用,局面崩潰只在翻掌之間。
更不消說呂樞等人此前劫奪蒙古人的牧場,搶了大批畜群,養在屯堡北面的窪地,還為這些畜群修復了連綿柵欄。當時若不貪圖這些,把修復柵欄的力氣用在修復屯堡本身,就能在屯堡內部再起一座堅固的小堡,或許還能多堅持一會兒。
當然,蒙古人既已發狠,做什麼準備,結果都是一樣的。
更麻煩的是,咱們這些人的主心骨,那位身份尊貴的小公爺,又不知在發什麼瘋。
聽說這位大周皇帝的小舅子,在朝廷裡並無職司,只因身為國戚才得授爵位,喚作鹿鼎公,清貴異常。此前數日糾集人眾的時候,楊沃衍見這少年分派指揮甚有章法,還覺得新朝氣象畢竟不同於爛透了的大金。
但這會兒,大家頂著箭雨想要搏命呢,他忽然拿幾個罐子出來?
這罐子通體黑釉,鼓腹平底,分明是軍隊裡用來裝死人骨灰的。楊沃衍早年在朔州見過。
這不是開玩笑嗎?這陣子眾人為了守把烏沙堡,頗在這片廢墟里翻江倒海地搜尋,找出來什麼斷碎木料、鐵器,都拿去給阿多,看他能拼湊出什麼古怪的武器;但這位小公爺偏去找了幾個罐子?
這東西有什麼用?難道里頭撞了石灰、毒藥,等投擲出去傷人?
楊沃衍下意識地伸手過去,想掂一掂罐子的份量。
不管這裡頭裝的是什麼,只要夠重,待會兒至少可以砸翻幾個蒙古人吧?
手剛伸到一半,被呂樞啪地開啟了。
「別動。誰也不準動。」
呂樞嘟囔了一聲,把其中一個陶罐放得穩些:「我爹在裡頭呢。」
「啊?這他孃的是什麼?是老公爺?」
楊沃衍驚訝出聲之時,箭雨越發密集。從城牆上看,彷彿是暴雨澆灌,又彷彿是屯堡周圍的野草都化作了箭簇往來疾飛,幾人所在的夯土城臺幾乎都被箭矢給淹沒了。
先前還有人試圖抽出紮在牆上的箭矢反射回去,現在大家都被逼得頭也不能抬。偏偏這時候,屯堡外轟鳴的聲響裡,又新增了一種,那是至少數千人腳步踏地的聲音,蒙古人準備攻上來了!
漢兒奴隸們在草原吃夠了非人之苦,其實不甚怕死,但這種死到臨頭的局面,實在叫人不能不害怕。並排舉起如牆的盾牌下,許多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呂樞身上,楊沃衍更是眼前發黑,額頭青筋亂跳:「小公爺,這時候你能拿個主意才是正經。你拿……咳咳,拿老公爺做甚?」
呂樞把幾個陶罐一一扶正,底部再用厚布墊著,確保放得穩當。
他的神情居然十分篤定,話語也不受箭矢破空之聲的打擾:「這兩個,放著我爹和我孃的骨殖。那邊兩個,放著陛下的父母……他們幾位都去世的早,雖說我記得墳地所在,但兵荒馬亂數載,環境全都變了,找起來不容易。」
真是皇帝和皇后的父母骨灰在裡頭?
其實呂樞前後說了幾遍,但楊沃衍這會兒才完全反應過來。
他驚得腳都軟了,手上還得繼續發力,頂住因為承載了許多箭矢而越來越重的盾牌。他左手四指被削去以後,傷口離痊癒還早,這會兒用足了力氣持盾,傷口立時迸裂,幾滴鮮血滑落,幾乎淌在罐子上。
楊沃衍連忙把左手挪開些,稍稍一動,盾牌和盾牌之間的縫隙便有箭矢貫入。
好幾人驚撥出聲。呂數的反應倒是真快,一側頭,讓了開去。
楊沃衍顧不得手上劇痛,慌不迭地再度將盾牌舉高。
呂樞卻依然平靜。
他伸手覆住罐子,沉穩得不像是少年,而像是遭逢無數生離死別,漸漸麻木的中年人。
「我們一家長輩,都死在這裡,我此番來草原,目的就是把老人帶回中原安葬……可惜,烏沙堡裡上上下下,當年我至少認識四五百人。這些人,還有許多一同廝殺轉戰的夥伴,早都葬身於各處草原深谷。就連一件衣服,一件慣用的兵器都找不回了。」
楊沃衍的血嘀嗒落在呂樞的手背上。
呂樞看看手背,再抬頭看看楊沃衍的手掌,和包紮的布巾上不斷擴大的血跡:「老楊,你不用慌,放寬心,只消和我們一起看著。今日裡,草原上許多人都會來到烏沙堡。他們該死的得死,該跪的得跪。此等難得的大場面,我爹孃和伯父伯母看了一定快活。看完了,你們跟著我,一起回中原。」
「啊?這?」楊沃衍胸中一口氣憋著,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這些是什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