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演得再好,總有收場的時候。

中都城裡的貴胄們唱唸做打許久,眼看著天色已經昏黑,幾名大人物都露出了疲態,於是觀眾們紛紛道,夠了夠了,明天繼續。當下有人提議升王直接入駐皇城,升王當然嚴詞拒絕,選擇了回到自家舊日王府。

當下所有人恭謹行禮,目送著升王的車駕粼粼離去。

徒單鎰坐回了肩輿裡。

他年紀大了,體力和精力衰退非常快,這時候身子一沾到軟墊,疲憊感便如海潮襲來,一波波地迫使他陷入昏睡。

他強打精神,對重玄子道:“你帶些人,盯著宣華門周圍,今晚不能再出岔子……給我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如果郭寧有什麼行動,或者杜時升意圖出外串聯,都立即稟報!”

重玄子躬身領命。

他又問:“負責保護升王的是誰?”

“是那郭寧在河北的同伴,聽說,一個叫苗道潤,一個叫張柔,都是領兵上千的大豪。”

領兵上千?那和螻蟻有什麼區別?實在是大金衰弱得厲害,才使這等地方土豪,有了躋身於未來皇帝身邊的機會。

徒單鎰甚至都沒聽說過這兩人的名字。在他的通盤規劃中,日後負責中樞禁軍和皇帝侍衛的應該是僕散安貞。

不過,眼下他也真沒有辦法去調動這兩人,畢竟很多事,非得到明天朝堂上確定以後,才能按照規矩一步步地分派下來。好在這兩人就只是土豪罷了,這一路上保護升王,也算有功。明日裡,無非許個官職出去,讓他們滿意。

只要郭寧這廝不再生事,這一晚,就能安穩了!

徒單鎰實在疲勞極了,他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重玄子慌忙令人為他蓋上薄氈,折返回右丞相府。

肩輿稍稍起伏,有時候把徒單鎰警醒,他隱約看到重玄子正對著右丞府的部屬們吩咐著什麼。志源的性子還是毛躁了些,如果晉卿在此,許多事就能安排的更妥當,可晉卿也不知去了哪裡……

當群臣各散的時候,完顏從嘉的車隊抵達了升王府。

完顏從嘉在地方上當了許多年節度使,一直沒有回返中都的機會。他的王府屬官如王傅、府尉、長史、司馬、文學等,大部都是朝廷任命,負有檢制王家的使命,駐在相州。

但中都城裡當年的升王府還在,所以屬官也有小部留在中都,以錄事參軍完顏慶山奴為首,侍奉著完顏從嘉的長子守忠,彷彿人質。

這時候,完顏守忠和完顏慶山奴兩人帶著僕婢們,在王府門口迎著了從嘉的車駕,將之引入王府內部。

守忠待要正式參拜父親,從嘉四面看看,隨手指了一個偏廳,邁步而入,又道:“我與人有事商議,你們退開,休得打擾。”

完顏守忠等人無不迷惑,但也只能聽從升王的命令,等候在偏廳以外。

唯有一名高大書生從完顏從嘉乘坐的車上下來,又跟著完顏從嘉入內,隨手掩上門窗,點起燈燭。燈光照亮他的半邊面龐,原來此人正是移剌楚材。

移剌楚材悠然問道:“殿下適才看見了文武群臣模樣,卻不知在殿下心裡,此輩如何?”

完顏從嘉臉色陰沉得可怕。

他也在政壇打滾幾十年了,不是蠢人。明昌以後朝堂風雲變幻,他能無事而倖存至今,第一靠的是隱忍,第二靠的是眼光。適才文武群臣個個忠心的姿態瞞得過別人,哪裡瞞得過他?

整樁事情再明白不過了,這一場政變,看似是胡沙虎肆意妄為,其實,胡沙虎只是個被利用的蠢貨罷了,中都城裡多少高官貴胄裡裡外外的共同發力,這才拿胡沙虎當刀子使,殺死了完顏永濟!而藉著這機會,這批人又清除了多少政敵!

早前移剌楚材就這般說,完顏從嘉還將信將疑,總覺得滿朝文武不至於膽子大到這程度。可自己親眼看過以後,他便不能不信。

這些混蛋,真的就這麼幹了!

完顏永濟不是什麼好料,從嘉根本就看不起這個叔父。他一直覺得,章宗皇帝二十年治世的成果,完全是被完顏永濟給糟蹋敗壞的。

可完顏永濟畢竟是大金的皇帝!這些人形同兒戲地坑死了永濟,焉知他們不會坑死下一個皇帝?

此時此刻,大安殿上的寶座簡直就如火坑無異,而火坑裡頭,架著的是無數閃亮刀鋒!

從嘉還沒坐上去,就感覺到了巨大的危險。

皇位的誘惑自然巨大,飛蛾撲火的事,也不是不可以做。

從嘉在彰德節度使任上,暗中與完顏綱、徒單鎰、胥鼎等各方政治勢力都有聯絡,甚至敢於在朝堂未亂的情況下就主動離開駐地,前往中都,是因為他早就無法忍耐完顏永濟的愚蠢。他堅信,自己能夠做的比完顏永濟強太多,自己才適合作為大金國的皇帝。

可當日他離開相州時,完顏綱的武臣勢力和徒單鎰的文臣勢力彼此抗衡,而在女真人的兩大強臣之外,胥鼎帶著一批漢兒文官悶頭做事,還有許多高官看不清局勢,選擇在漩渦之外自保。

完顏從嘉如果坐上帝位,自然能夠從容平衡諸多勢力,以皇帝之尊掌控大局。

結果呢?

適才宣華門下,他看到的是什麼?是滿朝文武都依附於徒單鎰的權威之下。徒單鎰不點頭,那麼多人傻站著一個時辰,連一個敢站出來說話的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