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他這番話說完,肉眼可見的,徒單鎰的神氣又衰弱了一些。

廳堂角落裡,走出身著道袍的重玄子。重玄子深深地看了杜時升一眼,轉向僕婢們道:“你們下去吧,這裡有我照應。”

僕婢們俱都退下。

此處廳堂,是徒單鎰往日裡最喜歡的起居之所。外間有綠楊垂柳、假山池塘。但這幾日天寒地凍,一切都被積雪覆蓋了。僕婢們列隊出外,腳踩在積雪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徒單鎰不說話,而重玄子忍不住嘆氣:“進之兄,你在胥老執政門下奔走,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如今你在中都,還能如此訊息靈通,著實不易。”

“我本卑微之人,往來交際的,也多是中都城裡的幕職官、厘務官乃至胥吏之流。十數年來,上面的高官大吏如走馬燈一般地換,可底下這些人總還在。上頭的大人物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只瞞得過其他的大人物。我站在底下抬頭看看,沒什麼看不見的。”

“……原來如此。”

兩人誰都不再言語,就這麼默默地等著。期間徒單鎰昏睡過去好幾回,重玄子也並不驚訝,每隔一會兒,便替他擦拭面龐、鬍鬚,用小盞盛了熱水,供他嘬飲。

約莫大半個時辰過去,外間響起了腳步聲。

至少二三十人從廳堂外的長廊陸續步入,杜時升認得其中的半數。

比如最前排的兩名精幹漢子,都是在中都守衛戰裡頗顯才幹的宗室子弟。一為尚書省祗候郎君完顏從坦,一為宿直將軍完顏合達。

再後頭魚貫入來的,則是兩名進士老爺。

高瘦的是蒙古綱,蓄有長鬚的是田琢,這兩位,本就是徒單鎰看好的年輕官吏,據說在前次政變的時候,本和胥鼎有政治交易,意圖大用的。誰知政變以後的軍事形勢始終嚴峻,這兩人也只能忙著參予中都防禦,到處安撫民眾,編練新軍,並未如此前約定那般出任要職。

再往後數十人,但凡杜時升認得的,都是年輕有才、身在關鍵位置而爵祿名位不顯之人。

一行人默默入來,在廳堂中各自落座。

他們看到了坐在上首的杜時升,有不認識他的,稍稍詢問同僚,臉上吃驚的表情一閃即逝。

畢竟這數月來,定海軍對蒙古四王子拖雷所部的那場勝仗,在中都城裡被宣揚了太多回。

自三年前西京留守抹捻盡忠擊退蒙古軍、射傷成吉思汗之後,大金的軍隊面對蒙古人,已經失敗了太多次。一次次的失敗幾乎使滿朝文武都失去了信心,直到定海軍的勝利。

這場勝利是數年來愁雲慘霧中唯一的亮色,也是中都軍民與蒙古軍反覆糾纏鏖戰時,唯一的信心來源。

那定海軍,便是此前在中都殺敗了胡沙虎的郭節帥所部,中都這裡不少人都親眼目睹過,深知彼輩都是百戰虎賁,十分精銳。可中都這裡,也不是沒有雄健男兒……不管怎麼說,定海軍既然有得打,中都這裡,大金朝廷雄師雲集,也能打一打!

因為這個巨大的激勵意義,朝堂上袞袞諸公曾盤算了好幾次,該給予郭寧何等樣的賞賜。可隨即有人提出,郭寧不該交還那四王子拖雷,應當將他綁了送到中都來。隨後又有人揪出線索,指稱郭寧在河北涿州,曾與楊安兒叛軍有些往來,恐非忠君的表現。

一應賞賜封贈這才稍稍放緩。

縱使如此,杜時升如今在中都城裡,也是橫著走的紅人。他都能在群賢畢集的丞相府裡,坐到上首了……可這會兒杜時升在此,代表了什麼?

眾人心中疑慮的時候,徒單鎰睜開眼。

在靜謐無聲的廳堂裡,他的聲音細弱,卻足以讓所有人聽得清楚:“皇帝,還有皇帝身邊的一群人已經決定,儘快向蒙古人乞和,隨即遷都南京開封府,以避兵鋒。”

眾人悉悉索索的討論聲剛開了頭,徒單鎰繼續道:“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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