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夜戰最難。

在漆黑的天色裡,誰也沒法掌握整個戰局,縱然有千軍萬馬,落在將士們眼裡,只有眼前的局面,拼的就只是眼前的生死。故而每一支部隊都是割裂的,每一個人在情緒上,都是孤立的。

將士之強,是與軍隊之強分不開的。如果剝離了軍隊的支援,許多將士並不比普通百姓更堅韌些。古時候軍隊無緣無故營嘯,都會全軍潰散,何況大軍夜戰?

當將士在心理和身體趨向極限,當某一支小股的部隊失去堅持的決心,他們隨時會崩潰。而一部崩潰,就會把敵軍強大難敵的恐懼散播開來,進而導致後繼各部全都動搖。

故而隨著戰事爆發,汪世顯連連發令,讓各部、各營地全都舉火,務必燈火通明,即為了照亮營壘周邊的防線,也為了照亮自身,告訴每一名將士,我們上萬人的大營很穩!汪指揮使親自坐鎮指揮呢!

然而,燈火通明也有燈火通明的壞處。

有了密集的燈火,將士幾乎能能看到每一處戰場的動向。

他們看到蒙古人的軍隊像是在黑夜中逐漸高漲的大潮,逐漸逼近一處處堤壩,衝擊一處處堤壩;他們看到無數的火把在纏繞、交叉,熄滅又亮起;他們看到好幾處壘牆上的柵欄、望樓被蒙古人投擲火把點燃,沖天而起的火光並沒有讓敵我態勢變得明晰,反而引發了人心的混亂。

蒙古人的攻勢太猛烈了,此時勝負繫於一線,須得立即增派援兵,可是……能派出去的兵力,實在不多。汪世顯在墩臺上往來踱步,依次看看本方的部將。

而就在他沉吟的時候,原本尚屬安靜的營壘西北角,也爆發出了廝殺聲。

錢不花沉聲喝令。

近百名戰奴一面往高坡攀登,一面連連拉弓,拋射還擊。弓弦崩崩亂響,飛出去的箭矢沒入夜幕。

戰奴們走三五步,射擊一輪,緊接再走三五步,射擊一輪。他們手中不停地撥動著箭矢,雖然看不見箭矢的軌跡,卻能聽到箭桿在空中彈動的、特有的嗡嗡聲,然後就是箭矢打在礁石上的噼啪聲、打在甲冑上的叮噹聲,或者刺入人體的悶響。

這些戰奴們,大部分都是從俘虜中揀選來的好手。成吉思汗南下以來,與金軍連場大戰,攻城掠地無數,得的俘虜很多,其中大部分都被殺了,但也有一些人丁比較稀少的千戶、百戶,會從俘虜裡擇選出善戰之人遍為戰奴,勒令他們衝殺在前。

錢不花作為百夫長的體己奴隸,就成了戰奴們的首領。老實說,以這些戰奴的死亡率之高,錢不花都不知道自己是被提拔了,還是被逼著去送死。

此時幾輪弓箭剛射出去,便聽得上方又一陣呼嘯,數十把手斧和短刀自高處拋擲下來。

戰奴裡頭,有個小頭目。一向羨慕錢不花在蒙古人身邊的特殊身份,更羨慕他的蒙古名字,故而總是跟在錢不花身旁,殷勤伺候。

這時候他正湊過面龐,待要請示出擊,一把手斧從錢不花的鼻尖掠過,正正切在這小頭目的臉上。巨大的衝擊力將他的額頭、鼻樑和上顎都劈開了,只剩下舌頭還在完整地抽搐,鮮血全都濺到了錢不花的臉上。

錢不花隨手舉起屍體作為掩護,稍挺起身體環顧四周,只見戰奴們已然死了不少。

畢竟是仰攻,總會吃虧些。但那沒關係,戰奴根本就不算人,也沒有任何價值。哪怕全都死了,只要從俘虜裡抽出一批,饒了他們性命,立時就能補充完畢,繼續活蹦亂跳地上戰場。

後頭納敏夫百夫長的怒吼連連傳到,還有代表衝鋒的號角聲,也越來越急。

錢不花領著戰奴們繼續向前,他們的腳步加快,所有人下意識地發出了狂吼。

下個瞬間,他們便衝上了坡地頂端,與守軍撞在了一起。

戰場受到連綿礁石的限制,不算開闊,人群只能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