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密探顯然對這種模稜兩可的回答很不滿意,“請公爺當著這裡百位修士的面,直言明示。”

常半仙哈哈笑著剛想開口,就見著一身素色道袍的孫澄音緩步走出棚子,抬頭看了眼漫天燦爛星光,替陳無雙做出了回答,“衣裳破了可以補,兩百年前劍仙逢春公已經替大周縫補過一回,為此付出性命,說是仁至義盡也不為過。如今這件衣裳又破又舊,總不能逼著人不拿工錢再幫他們姓李的縫縫補補了,衣裳能換,穿衣裳的人也未必不能換一換,話糙理不糙嘛,就是這個道理了。”

陳無雙會心一笑。

這些話由孫澄音出來說最合適不過,不是說江湖年青一代少有人識的十一品卦師不夠分量,而是鷹潭山道家祖庭一蹶不振的原因,追根究底都是拜大周開國太祖皇帝所賜,如今鍾小庚不計前嫌守在劍山屏障阻攔兇獸,這位還未接掌天師印的新掌教說什麼都不過分。

邋遢老頭眯著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孫澄音兩遍,似笑非笑道:“老夫現在才覺得,你這小牛鼻子是個挺有意思的傢伙,拿得起也放得下,乾淨利落。”

孫澄音笑著朝常半仙拱了拱手,“多謝常老先生誇讚,晚輩受之無愧。”

那七品密探一時拿不準孫澄音的身份,雖有所猜測但不敢確定,問道:“閣下是何人?”

這一問正中孫澄音下懷,他有心要在江湖上揚名,也好重振道家祖庭聲威,客客氣氣道:“貧道孫澄音,忝為鷹潭山現任掌教,家師鍾小庚。”

密探眼神微微一變,揭老底道:“原來是孫掌教。據我所知,孫掌教出身我大周江州都督府,先帝深為寵愛的貴妃孫氏,正是孫掌教的姑母,如此算來,閣下是實打實的皇親國戚,與陛下是表兄弟,為何···”

孫澄音擺了擺手,再度踏前兩步,從頭上摘下一支當做簪子用的小巧桃木劍,笑得滿面春風,“唔,你說的都對,貧道也沒什麼獎勵給你。出家人嘛,貧道是貧道,孫家是孫家,先不提以後會怎麼樣,現在還是分得清楚一點好。不說我的事,鎮國公爺就算有反意又如何,神器更替從來都是有德者居之,只要他能讓天下百姓過上安穩日子,坐一坐龍椅也未嘗不可。”

說完這些,孫澄音根本不給圍觀眾人一片譁然的機會,緊接著又道:“當然,如果你口中跟貧道是表兄弟的那位元璽陛下,也能像鎮國公這傢伙一樣以身涉險,唔,應該是叫做御駕親征,那麼,不必你們西花廳費勁心力,江湖裡自然有人容不得陳無雙。民心所向,豈是一兩個人可以扭轉的事情?說簡單些,誰給世人好處,世人就偏向誰,對不對?”

陳無雙咂摸咂摸嘴,“公子爺頭一次感覺,你這牛鼻子說話還算中聽。”

把玩著那枚桃木劍的孫澄音轉過頭,皺眉糾正道:“不是中聽,這叫做中肯。探花郎閒暇之餘,還是跟那位賈先生多讀幾本書吧,你這樣用詞不當,會讓人笑話。”

年輕鎮國公爺慚愧地摸了摸鼻子,心虛道:“是嗎?”

先是那橫劍門的清秀女子忍俊不禁,然後善意的笑聲很快就在四周響成一串。

相比於引經據典勃勃雄辯的儒家讀書人,顯而易見,江湖往往更喜歡張口閉口罵孃的陳無雙,鎮國公爺是個粗人,才對遊俠兒們的脾氣。

這一鬧,讓圍觀的江湖修士心中因“造反”兩個字而萌生出來的芥蒂蕩然無存,不難想通,不管保和殿高高在上的天子是姓李還是姓陳,江湖永遠都是浪漫而自由的江湖,但是如果能換一個江湖所喜歡的人去做皇帝,總不能說是糟糕的事情。

笑聲中,常半仙補上畫龍點睛的最後一筆,“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嘛,耽誤咱們喝酒了?”

那七品密探臉色灰敗,事已至此,再怎麼煽風點火也難以撼動陳無雙如今在江湖修士心目中無可替代的地位,江湖與朝堂歷來都是既井水不犯河水又隱隱對立,西花廳效忠於皇家沒有錯處,吃虧就吃虧在,陳無雙所做的事情的確是為了百姓安危,這麼一來,已經立於不敗之地。

好在,讀書人至今還是聽話的。

只要陳無雙敢挑明瞭造反謀逆,士林清論絕不會任他肆意妄為,坐擁近五十萬雄兵的謝逸塵都對此無能為力,狗血淋頭只裝聾作啞,陳無雙難道就有別出心裁的法子去應對了?

深吸一口氣,這位七品密探說出此生最後一句話,“既然如此,西花廳就不能容得陳無雙了。”

窄劍光華熾烈,一步跨出,劍尖直刺陳無雙背心。

這一劍積勢許久,只要棚子裡那頭兇獸黑虎不出來搗亂,他甚至自信有把握能讓四境八品的鎮國公爺重傷。

陳無雙一動都沒有動,低頭嘆息一聲,“可惜···”

出手的是鷹潭山道家祖庭的年輕掌教,那七品密探邁出第一步後,眼前景象就突然大變,不見漫天星芒,不見篝火叢叢,不見溫柔夜色,不見圍觀修士,不見陳無雙的背影。

如同置身於一處陰暗潮溼而又細碎聲響嘈雜的洞穴,四面都是稜角尖銳的山壁,唯有面前一點光亮,像是出口。

那一點光亮,是孫澄音的桃木劍。

一劍穿心,眉心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