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七,是夜有雨。

撐著一柄油紙傘的陳無雙腰懸長劍,從聯袂成群的木屋和大帳外面在細雨中掙扎跳動的篝火前,一步一步穿過人群裡的熾熱目光,沿著傾斜向上的城牆石階,走到雨水澆不滅的長明燈光亮裡,縱身站上半人高的牆垛,身後是舉目皆白衣的司天監所屬,再往後,就是不能讓漠北妖族踏進半步的錦繡中原。

先前跟閻羅殿大學士的十日之約已過,不知道什麼緣故,身穿萬人仰視的一襲蟒袍,額前散著一縷長髮平添了幾分風度的少年,心裡居然隱隱有些迫不及待的興奮,很希望能在城牆外面見到那位曾在漠北深處引發天地呼應的神秘修士。

雷鼓營跟撼山營的將士們各執刀弓,按照立春與鄧思勉的將令分佈於長達二十三里的防線上,不管是那一段城牆上的守軍發覺北方有異常動靜,都能夠迅速舉火為號依次示警傳遞訊息,陳無雙所在的位置是城牆正中,往東往西左右都不過十餘里距離,圍在他身後的所有修士都可以在短時間內御空馳援各處。

撐著傘的少年身側,最先躍上牆垛的是那頭躁動不安的黑虎,隨後是喜歡穿一身及踝黑裙的墨莉,很快就是神情倨傲的青衫老者蘇慕仙,腰懸短刀的白髮陳伯庸,面容冷峻的立春,笑呵呵擠開立春湊近兇獸黑虎的大寒,駐仙山盧翰堂所率領的數名四境劍修,而從各地趕赴來的散修自知沒有跟這些人並肩而立的資格,站在毫不在乎白衣被雨水淋溼的玉龍衛之後,嚴陣以待。

城牆以北的妖族大營,像是一頭安靜伏在黑暗中伺機而動的巨獸,陳無雙把傘沿往身邊的墨莉頭上偏了偏,他很不喜歡等人的感覺,但要是把漫長的等待看做是跟心儀少女一起賞雨,那麼這種讓人覺得有些壓抑的時間再長一些也沒有關係,反正該來的總是要來,躲不了也避不過。

蘇慕仙側頭看向眉目之間跟花千川有幾分神似的陳無雙,十日不見,不知道這個身姿挺拔的少年做了什麼,敏銳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似乎有了些許變化,不是境界提升之後該有的厚重凝實,而像是柳暗花明峰迴路轉的一種另闢蹊徑的通透。

但凡見過陳無雙出手的五境高人,都能或多或少地感覺到,陳無雙的劍意是劈開混沌另立乾坤的不破不立,按理說不破不立是修行中循序漸進的兩個必經階段,在修劍三十年、棄劍三十年力壓天下劍修整整一甲子有餘的蘇慕仙看來,陳無雙的修行之路,難就難在不破不立的破字上。

劍十七的心法只有“縱有萬法在前,吾當一劍破之”十二個字,但這個一劍破之的破字,跟陳無雙不破不立的破字大相迥異,前者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絕,力求每出一劍都要把所灌注的真氣發揮到極致,讓每一分真氣都耗費得恰到好處,說白了這是自信到自負的心境,所以天底下只有蘇慕仙這樣的修士,才能創出如此無往不利的御劍術,前無古人,後則難有來者。

而陳無雙的破,則是以從聖賢煌煌五千字《春秋》裡讀出來的浩然正氣為立身根基,以自己不甘屈從於常半仙所說命數而衍生出來的,意圖打破樊籠的劍意,這看似與蘇慕仙“三千里長空月明,其氣正天地”的劍意有異曲同工之妙,其實二者區別極大,一者為祛除妖氛、匡扶郎朗正氣,一者為摒棄舊乾坤,重造新氣象。

此時的蘇慕仙訝然發覺,撐著傘的少年似乎已經走過了破的階段,接下來就是要以胸中劍意、手中劍氣另立乾坤,心下不由慨嘆一聲,破而後立本該是先難後易,紮紮實實在破的過程中打下世間萬物都不可動搖的根基,後面的立字自然而言就順水行舟,可陳無雙的第一步走得實在太快,心境也好、劍意也好、修為境界也好,根子扎得都稍顯淺薄,那後面的立字就會千難萬險。

長明燈的火光在細雨中不住跳動閃爍,牆垛上除了笑意潺潺的陳無雙和滿眼都是此間偏傘少年的墨莉,其餘所有人的神情都似乎是光暗交錯下陰晴不定的凝重,誰也不知道這一回看似固若金湯的城牆要面對的,會不會就是閻羅殿大學士口中破釜沉舟不計代價的兇猛攻勢。

陳伯庸深深看了眼本該穿白底繡銀龍的少年,漫不經心把牆垛上一顆不起眼的小石子提到城牆下面,似乎知道陳無雙聽到了他微不可查的一聲嘆息,平靜笑了笑:“無雙,今日過後,蘇崑侖會離開這裡,你也別再留下陪著師伯這無趣的老頭子了,不願回京就去別處,去南疆找你師父,去雲州找花扶疏,或者去涼州找沈辭雲,都好。”

雨中有一聲好聽的鷹啼,恰好為陳伯庸的話收了個尾。

陳無雙的語氣很平淡,但誰都聽出他的聲音有些沙啞的顫抖,裝作若無其事問道:“師伯是嫌我給您老添亂了不成?”

陳伯庸搖頭微笑,輕聲感嘆道:“老夫是受封於先帝的大週一等鎮國公,跟你不一樣。陳伯庸可以死在城牆上為司天監陳家搏一個問心無愧的生前身後名,常繼先跟白馬禪寺空相神僧說的沒錯,天下人都欠了逢春公兩百年人情,你不能死在這裡。”

少年把手中雨傘遞給墨莉,仰頭任由冰涼雨滴打在臉上,可惜還是衝不去悲切。

陳伯庸不用去看,就知道提到死字算是戳中了陳無雙最痛的地方,這個看似對一切渾然不以為意的少年其實最重感情,不忍見離別,更不忍見生離死別。老公爺於心不忍,安慰道:“放心。老夫儘管沒有周天星盤在手,至少也還是世上為數不多的五境高人,約莫還能撐個一年半載,那時候蘇崑侖應該早就找到了黑鐵山崖到底在何處,保不齊漠北妖族就因久攻不下而分崩離析了。”

頓了一頓,神識感知到遠處妖族大營裡有數道強盛氣息出現,正朝城牆方向緩緩而來,陳伯庸反而很是輕鬆坦然,笑道:“你要在城牆上成婚,本就委屈了墨姑娘,婚姻大事不是兒戲,辦得太潦草倉促,咱們司天監在東海孤舟島面前可就失了該有的禮數,總得挑個良辰吉日才好。你平日在京都最喜歡排場,那就耐住性子再等一等,等一切都塵埃落定,等江湖朝堂都能放心來北境道賀,觀星樓主娶妻,聲勢結對不能太小。”

明明是再說以後的喜事,可牆垛上站成一條直線的人沒有一個看著歡喜,少年背後的立春、大寒等數千白衣修士更是滿臉悲切。

陳無雙揉了揉臉頰,已經注意到從漠北妖族大營中出來的是三個人,為首一人身上的氣息虛無縹緲時隱時現,似乎所修的不是大周境內任何門派或者傳承的功法,後面的兩個人,其中有見過一次面的閻羅殿大學士,另一人則應該是個劍修,果然,蘇慕仙冷笑道:“洪破嶽。”

陳伯庸仍然在繼續說話,聲音不大,能讓陳無雙跟司天監所屬能聽清楚就夠了,“師伯很想去雲州,看一看你新建起來的百花山莊和觀星樓,無雙啊,你該在那裡風風光光成親的,是咱們陳家對不住你···不說這些了,來的是十二品修士又如何,且讓他們等一等。老夫比你師父更瞭解你,知道你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孩子,穿著蟒袍站在這裡,玉龍衛承你的情,替穀雨出了一口惡氣,二十四劍侍也都承你的情,只要雲州那座觀星樓還在,就算京都鎮國公府毀了也不打緊,世上有觀星樓主就一定還有司天監,師伯這些天想過了,你說的對,司天監該是天下百姓的司天監。”

黑鐵山崖的三人在城牆之外三十丈虛空懸停,好像是給了親身上陣且寧死不退的陳伯庸幾分敬重和麵子,也好像是很有興趣要聽聽這位脫去蟒袍的老公爺人之將死的其言也善,牆垛上的兇獸黑虎微微俯低身子,雙瞳中的寒光穿過雨幕,低吼聲聲。

陳無雙沒工夫去管來人是他孃的閻羅殿大學士或者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勉強扯著嘴角露出一個不太好看的笑容,故作沒規矩地揶揄道:“師伯,大敵當前,您老說的這些像是在交代遺言,嘖,這可不吉利,聽著也不如我師父那不靠譜的老頭指著鼻子罵街有氣勢。”

陳伯庸竟然低頭嗯了一聲,“師伯老了。咱們司天監,好歹總得對大周朝堂和李家帝王有個能說得過去的交代,這個交代你不要插手也不要插嘴,得我跟你師父還有兩個師叔給。老夫出京就沒想再回去,死在這裡是死得其所,到九泉之下能有臉面見陳家列祖列宗,求仁得仁,此乃吾心所願,你要走你自己的路,年紀輕輕又有如花美眷,不要老是想著替死了的人報仇。”

說到這裡,緩緩抽出腰間那柄名為海棠的短刀,陳伯庸如釋重負般笑道:“人一輩子要是被一件事情作繭自縛,像你叔公花扶疏一樣,遺憾未免就太多了一些。”而後長舒一口氣,轉而看向對面三位氣息悠長到讓他覺得有所不及的三位五境修士,“大周司天監陳伯庸,久候諸位多時。”

陳無雙緊緊攥著焦骨牡丹劍柄,脖子上掙出條條青筋,墨莉甚至能聽見他緊咬牙關的微弱聲音,顯然少年是在極力將心頭悲苦壓制住。

對面為首的一人沒有開口,閻羅殿大學士也沒有出聲,唯獨被蘇慕仙叫出性命的昔日涼州四境散修洪破嶽,拱手答道:“蘇崑侖,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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