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聞絃歌而知雅意的陳家三爺提起茶壺,讓這位地位不輸大學士的內廷首領看清楚底部的落款確實是顧行秋,卻還是抓著茶壺不放,笑道:“蟒袍即便公公敢送,世上哪有人敢接···”

老太監斜著眼冷哼著打斷道:“三爺這話咱家聽著刺耳,敢送蟒袍的不是咱家,你陳家就有個膽大包天敢接蟒袍的。”

陳叔愚為之一窒,盯著老太監不悅的臉色突然深吸口氣,鬆開按住茶壺不放的手站直,理了理衣裳褶皺鄭重一禮:“叔愚謝過平公公。”

風情萬種如窗外芭蕉的裴錦繡皺了皺眉,明明已經是徐娘半老的年紀,卻仍舊宜嗔宜喜,她不太明白陳叔愚為何要道謝,這位百聞不如一見的老太監雨夜來到邱尚書府宅,目的顯然跟她一樣都是為了殺人,她殺的是受景禎皇帝指派潛伏在邱家的密探,平公公要殺的正是這座宅院的主人。

衛成靖也不明白。

在座只有老於世故的楊公聽懂了陳家三爺這一句道謝所為何來,平公公那句話聽在別人耳朵裡是不忿的譏諷,其實老太監是用這種不與陳叔愚交好的方式來提醒他,陛下已經知道陳無雙不僅撕毀聖旨,且沒要賞賜給他的那一襲符合鎮國公身份的白底繡銀龍蟒袍,而是穿著在康樂侯許家得來的黑色團龍蟒袍,在那道二十三里長的城牆底下技驚四座。

不管怎麼說,天下現在還是大周皇室李家的,天子想要知道的事情,就都不是秘密。

朝堂上都知道,這位從先帝在位時就被指派給李燕南做伴當的老太監,才是景禎皇帝最信任的心腹,自以為有先賢“豈肯摧眉折腰事權貴”風骨的讀書人,大多都看不起宮裡內廷這群閹人,何況史書上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前朝由中興到沒落的根子就出在沒有命根的宦官專權上,那時候內廷有批紅的大權在手,官拜正一品的相國都要比宦官首領低一頭,因此大周文人士子汲取教訓,平日裡在朝堂上怎麼撕咬都好,一旦發覺有宦官亂政的苗頭立即冰釋前嫌同仇敵愾,故而就算有人想走平公公的路子攀附,也得掂量掂量受不受得住被滿朝同僚和天下讀書人戳著脊樑骨罵,畢竟不是誰都有司天監陳仲平師徒二人豁得出去的臉皮。

楊公素來對這位其實根本不敢插手朝政的老太監敬而遠之,說不上相互有交情但也從來沒有怒目相向過,官場上混跡久了就對誰在表面上都能維持一團和氣,尤其是做到兩殿四閣大學士之首、當朝首輔的位置上,在朝堂上行事更要處處講究對事不對人,可以有爭執有訓斥,不能有翻臉不認人之舉,這個尺度沒有二十年養氣功夫不好把握分寸,做官實際能算是世間最難的事情,僅次於修成十二品境界渡劫飛昇。

從平公公肯提醒陳叔愚的舉動上,楊之清敏銳覺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可能性,試探著道:“平公公既然不肯白要邱大人這把難得一見的名家好壺,想著回禮卻又身無長物,容老夫想想如何是好。”嘴上說著話,一雙逐漸明亮起來的眼睛則一直盯著老太監臉上的表情看。

平公公在論及兇險毫不遜色於朝堂和江湖的深宮中,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保和殿御階上,早在修成五境之餘練就了一身寵辱不驚的本事,眼神不躲不閃,坦然與楊之清對視,反倒是楊公覺得有些尷尬,藉著捂嘴咳嗽偏過頭,看向窗外越下越大的雨勢,漫不經心道:“不如···借花獻佛,平公公以為如何?”

衛成靖終於聽懂了一句,忍著驚訝低下頭默不作聲,心裡的震驚好似翻江倒海,楊公不愧是文人表率,這等膽氣比起敢抗旨拒不回京的陳無雙還雄壯,這些話哪裡是自己區區一個三品兵部侍郎該聽的,恨不得能有老太監那種悄無聲息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本事,再不濟有剛才那風姿尤勝二八佳人的女子劍光如閃電的本事也好,他寧可去城牆上揮刀跟漠北妖族拼命,也不願意再在這間安靜的書房裡多呆片刻。

如坐針氈,衛成靖有生以來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因為楊公在朝會上保舉他升任兵部尚書,而投桃報李答應他一起來送一送邱大人,邱大人沒走,只怕再聽下去要被送走的就是自己了。此時的他打死都不會想到,不久之後,這件讓他悔青了腸子的事會變成最慶幸的事,當下種種經歷究竟是好是壞,有誰能說得準呢。

老太監喝茶的時候沒發出一點多餘的聲響,像是沒聽見楊公別過頭去說的那句話,喝完一杯,自己伸手提起茶壺晃了晃,裡面的茶水所剩不多,勉強把空杯斟了個七分滿,邱介彰立即起身摘下掛在窗戶外面接無根雨水的鐵壺,雨不小,這會兒已經接了大半壺,蓋上蓋子架在火上,等著慢慢燒開。

書房裡的人一個比一個有耐性,鐵壺裡的雨水很快就沸騰,衝進紫砂壺裡,香氣是比第一次沸水澆注淡了些,倒好像味道更悠長,老太監看著邱介彰又把紫砂壺推到自己面前,笑著嘆了口氣,悲喜參半道:“讓楊公為這種事情想法子,委實是大材小用了。敢問楊公,借的是哪裡的花,獻的是誰家的佛?”

楊之清收回目光看向陳叔愚,後者會意笑道:“借的是邱大人項上人頭,獻的···是此生再不回蘇州的年老書生。”

平公公不看說話的陳家三爺,似笑非笑看向邱介彰,輕聲道:“哦?”

陳叔愚指著窗外芭蕉,緊跟著又道:“無雙在雲州重建了一座百花山莊。人說樹挪死人挪活,瞧瞧外面這幾株從江南移植過來的芭蕉,盡信書不如無書啊。蘇州煙雨朦朧,平公公借來的花,還是要種在四季如春的地方才好。”

邱介彰渾身一顫,緊緊抿著嘴唇朝陳叔愚感激一瞥,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按江湖上的說法,大恩不言謝。

老太監最終點點頭,悵然道:“也好。雨停之前,咱家有兩件事要問,還望諸位不吝賜教。”

一聲沉悶雷鳴,裴錦繡不由看了眼窗外,這場雨哪有要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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