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春茶在瀟瀟雨聲中喝出深秋蕭殺韻味,楊之清饒有深意看了衛成靖一眼,後者剛把杯子端到唇邊,目光在始料未及的情況下跟首輔大人交錯一瞬,茶湯入口仍有香氣遮蓋不住的微微苦澀,還沒等從楊公平靜深邃的眼神裡察覺到任何意味,就冷不防被他接下來的話拽上了一條橫在江心前途未卜的渡船。

“太祖皇帝是十二品劍修,不管讀書人如何治國,咱們這座大周朝堂總歸不能跟江湖徹底劃清界限,所以在保和殿上用江湖手段自然也就無可厚非。近些年來司天監的謀劃草蛇灰線伏脈千里,老夫也是從去年無雙出京,才逐漸摸到一絲頭緒,當著叔愚的面索性就挑明瞭說,這些事介彰跟成靖或多或少應該有所耳聞,當年陳家先祖曾佈下一座大陣鎮壓天下氣運,人力有時窮,歷經一千餘年大陣也難免逐漸衰弱,否則陛下也不會被靖南公一劍斬去七成壽數。”

邱介彰默然不語,衛成靖下意識看向先前沒見過兩次面的陳家三爺,陳叔愚把桌上茶杯端給身後風姿綽約的女子劍修,偏頭朝著窗外,聽雨看雨神情淡漠。

楊之清靠在椅背上,繼續道:“修士的手段老夫說不太清楚,你們且將就著聽,細節不重要,能明白其中意思就是了。老公爺最初的打算,應該是寄希望於陳無雙,想著那小子能深入江湖找到修補陣法的方式,以此延續國祚,可惜天不遂人願,這件事估摸著連兩成把握都沒有,陛下比老夫更清楚,說句傳出去會殺頭的話,陛下大概是死心了。”

自知對司天監和江湖都瞭解不多,原本打定主意今天只帶耳朵不帶嘴巴的衛成靖沉默許久,還是忍不住說道:“依衛某看,眼下大周尚且沒到無力迴天的地步,老公爺能守住城牆,二皇子殿下的騎兵跟天策大將軍的兵力能擋住謝賊,陛下雄心未老,怎麼就至於死心了?”

雖在兵部供職,其實飽讀兵書的衛成靖從來沒見過沙場興兵,大周這一千三百多年國力有起有伏不假,但起碼近百年內沒聽說境內有動盪不安的苗頭,兵部說是六部之一,實際上基本大部分事務都跟雍州邊軍有關,看戰報上的死傷數字跟親眼見到血肉橫飛的戰場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謝逸塵造反的訊息傳到京都時,他最先想到的就是那道城牆,甚至陳伯庸親率玉龍衛北上,他也曾有過司天監擋不住妖族的擔心。

畢竟,如果僅憑司天監一家之力就能將妖族拒之門外,大周這麼多年就沒必要花銷巨大養著二十萬編制的邊軍,每年光是購買大魚油脂供應長明燈的耗資就極為奢靡,這些銀子如果都能省下來的話,大周就算連續三年大旱也有足夠力量賑濟災民。

可當三月十三北境那場慘勝的訊息傳回京都,所有在花船上酒醒後抱著姑娘或許稍微有些擔心的人就都放下心來,只知道老公爺以一萬玉龍衛就擋住來勢洶洶的雜碎,以為漠北妖族不過如此,謝逸塵那王八蛋難怪敢起兵造反,這些年在雍州不知掙了朝廷多少銀子,以至於敢真正把富可敵國四個字落到實處。

衛成靖儘管看到了勝字前面還有個慘字,說實話也放下了大半懸著的心,再聽說曾以紈絝浪蕩在京都臭名昭著的陳無雙一人再勝一場,就愈發覺得漠北妖族不過是疥癬之疾不足為懼,有江湖上的修士足能抵擋得住,不論其他,景禎皇帝當得起雄才大略這四個字,怎麼看也不該這時候就心灰意冷才對。

楊之清笑了聲,同樣的一叢芭蕉,在房間裡看總不如撐著傘在雨裡看,衛成靖正三品的兵部右侍郎位子還是低了些,做不到高屋建瓴俯瞰全域性,搖頭道:“陛下不傻,但凡有一線生機,必然是要搏一搏的。”

既然死了心,就證明景禎皇帝實在看不到生機了,這是天數。

陳叔愚突然皺眉朝向窗外輕咦了一聲,與此同時,裴錦繡手中長劍霍然出鞘三寸,劍氣未動,冷冽劍意就已經激得芭蕉樹嘩啦搖晃,沒有腳步聲,窗外卻有一個陰柔蒼老的聲音清晰透過雨幕傳進邱介彰的書房,“咱家來的不是時候,擾了諸位聽雨喝茶的雅興,邱大人,可還有多餘的茶碗麼,咱家在窗外喝一盞就成。”

邱介彰神情頓時一僵,苦笑著看向當朝首輔,他猜到陛下或許不會放他活著回蘇州,從在保和殿上摘下官帽就做好了赴死的打算,求仁得仁,他一點都不怪陛下狠心,只有一死才能讓他先前泥牛入海的十幾道摺子不會成為朝堂上的笑柄,兵部尚書不能參議軍事是莫大的恥辱,讀書人都說士可殺不可辱,只要死在回蘇州的路上,他邱介彰就是名傳千古的耿耿忠臣,出於考慮臉面,陛下跟這些同僚們日後就不會再針對邱家子嗣後人。

只是沒想到,陛下連一晚上時間都沒耐心等了,更沒想到會是內廷首領平公公親自來,長出一口氣站起身來,衝著窗外拱手道:“平公公屈尊而來,寒舍蓬蓽生輝,恕邱某有失遠迎,快請!”

一瞬間,身著深青色蟒袍的老太監就憑空出現在這間寬敞的書房裡,裴錦繡眼神一凜,登時就放棄了出手試一試的打算,這個伺候皇帝伺候慣了,看起來有些駝背的老太監呼吸悠長氣息渾厚,是如假包換的五境高人,她絕非對手。

楊公的臉色也不太好看,悄然跟陳叔愚對視一眼,一個簡單的眼神交匯足以讓他明白,四境修為的陳家三爺也不確定平公公是何時來的邱府,更不確定先前那些話他聽了多少去,五境高人如果刻意隱匿氣息,最少一刻鐘內有把握不被四境修士察覺,而且神識可以籠罩方圓三四里,他要想探聽這間書房裡的動靜,易如反掌。

衛成靖心裡最是忐忑,作為邱介彰的下屬,來邱家跟老尚書道個別是應有之意,可陛下既然能為區區一個陳無雙罷免當朝兵部尚書,且還要取他性命,自然也能為剛才楊公那些話再殺一個兵部右侍郎,自幼貧寒的衛成靖能做到今天正三品的位置上已經很知足,他不怕死,但總想著人過留名雁過留聲,要死也得留下個為國為民的好名聲再死不遲,就這麼莫名其妙死在邱家府上,實在很冤枉。

邱介彰提起紫砂壺給自顧自坐在桌邊的老太監倒了一碗茶,事到臨頭反而心裡釋然,灑然笑道:“平公公冒雨前來,是為送邱某一程?”

陛下身邊的心腹近臣來送邱介彰,自然不是送他回蘇州,而是去另一個叫黃泉的地方。

楊之清沉默不語,冷眼看著身著蟒袍的老太監端起茶碗搖頭吹著熱氣,淺嘗輒止,放下茶杯盯著邱介彰手裡的紫砂壺雙眼一亮,笑道:“是蘇州顧行秋顧大家的手筆?少見,少見。這把井欄壺,邱大人可願割愛?”

邱介彰微微一愣,旋即把還有小半壺茶水的紫砂壺放在桌上,朝平公公身前一推,“無非是個死不帶去的身外之物,難得平公公不嫌棄。”老太監剛要伸手去接,卻冷不防被突然站起來探身前傾的陳叔愚半路按在桌上,眉頭一皺剛要發問,就聽首輔大人笑呵呵道:“文玩雅物說買賣不合適,平公公也是飽讀聖賢書的,須知來而不往非禮也,邱大人願意割愛相贈,平公公總不能就此收下吧?”

老太監陡然收起惱怒神色,居然在衛成靖呆滯的目光中欣然點了點頭,“正是如此。不過邱大人在蘇州的綢緞和私鹽生意做得家大業大,不缺金銀,咱家來得又匆忙,除了身上這套不能送人的蟒袍,實在沒什麼能拿得出手的物件。楊公,可有教我?”

楊之清端起茶碗笑而不語,老太監想要個人情,那麼接下來的話他說就不合時宜了。